她嗓音極輕,像怕驚著人似的,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
月光落在她臉上,那張平日里溫婉順從的面容,被暈染出一種說不清的詭異來。
她尚未開口,寧時卻已聞見了那濃烈到令人有些不適的香氣——薄荷、苦橙,還有極淡極淡的迷迭香尾調......那是她房里點的香,是她衣物上的味,也是剛才那絹帕上、令她沉沉昏睡過去的味道。
這事,恐怕她籌謀已久。
她試圖用力掙開這鐵鏈,但是卻渾身發軟,根本運不上氣。
藥估計也是接著喂了不少罷......
接下來要怎麼逃出生天呢?
......
寧時眸光淡淡落在她臉上,興許是受原主情緒影響,竟提不起多少怒意,只是虛弱地開口︰“你做了什麼。”
她掃了眼自己的袖口——衣裳未被換過,想必寧殊晴也並未做出更出格的事。
但這麼匆忙的情況下,昨日在工匠司被蒸汽燙傷的手肘,竟換了藥,包扎得格外仔細......
一念即此,不由得語氣都軟了半分。
真的是,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
“沒做什麼呀。”寧殊晴歪了歪頭,笑意純良,“姐姐太累了,我只是......讓你多睡一會兒。”
“......你下了藥。”寧時聲音低啞,語氣平平,卻像抽刀斷水。
“只是一點點。”她語氣依舊溫柔,“不傷身的。我用得很小心,你醒得快......我真的很高興。”
她說著,將手覆在寧時手腕的鐵鏈上,輕輕一繞,像在玩一件什麼可愛的飾物。
“你是不是太信我了?”她笑著,指尖拂過寧時下頜,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仰起頭直視著自己,“姐姐。”
寧時偏過頭,咬緊後槽牙,不語。
“這樣不說話的樣子......倒也可愛。”
她低下身,指腹順著那嵌入皮膚的鐵扣撫摸過去,語氣一如往日︰“疼嗎?”
“你是想讓我求你放開?”
“怎麼會。”寧殊晴眼睫輕顫,像是被這話傷到了,“我怎麼舍得讓你求我。”
她湊得更近些,溫柔呢喃︰“你若求我一回,我就真的會放你走了......那我豈不是,永遠都得不到你?”
“所以不如這樣——你留在這兒,好好歇著。什麼都不用做,什麼都不用想。”
“我喂你吃飯,我替你擦身,我照顧你。”
“姐姐在外面就只會受傷,只會離開我。”
“現在你只要睜眼看到的人是我就好。”
她抬起手,指腹貼上寧時的臉頰,掌心溫熱,指尖卻微微顫著。
......
......
這是否?
寧時算是徹底被眼前這位偏執的少女肘至破防了——
她心緒煩亂,指尖一寸寸往身後摸去,感到那道冰涼的金屬鏈仍牢牢鎖著自己。
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她是真的,被困在了一個縫隙都無的牢籠里。
她抿緊唇,眼神一冷,忽地發力掙了一下——
“ 噠”一聲輕響,鎖扣被拉動,但動靜微乎其微,根本松不得分毫。
手腕的肌膚因力道而泛起紅痕,鏈扣死死嵌在她骨節與肌肉交界處,冷冽得幾乎扎進骨頭里。
她咬緊牙關,又試著挪了挪另一邊,鐵鏈連著床榻底部的隱槽,被暗機關卡住,一動便帶來微妙的刺響。
“......該死。”她喃喃,低聲咒了一句。
鎖得太緊。
力道又被藥物抽空,連抬臂都像是在水中掀浪。
她忽然很想知道原主有沒有搞出這種場面來,竟讓她不小心搞到這種地步......
她還是太信任身邊人了......如此看來,就連身邊人也不能輕信呢——
但即使是到了這種地步......
她也無心責怪殊晴,畢竟這孩子一直以來的直接監護人不是自己嗎......
人生之初便如一張白紙一樣,若是這孩子心理出了問題,她要負絕大多數責任。
她握緊拳頭,頗為無力地想著︰
其罪在我,我自己縱容和嬌慣出來的,我忽視她的心理問題一點點慣出來的。
但這孩子確實是該罰了。
可惜原書里我的選擇,現在卻是不得而知了。
她正心思蕪雜著,忽然听得身側的少女語氣中夾了半分冷。
“你知不知道......你身邊每一個人,都在惹我生氣。”
“香姬也好,謝靈伊也好,曹觀瀾也好,還有那些只見你一面便稱你風流無雙的世人......”
她語氣溫柔得仿佛在講風月閑事,眼底卻一點點染上濃得化不開的陰翳。
“他們靠近你時,我都好羨慕啊。”
“羨慕得手都發抖。”
她笑了笑,眉眼彎彎,如一池春水︰“不過我不會亂來的,姐姐不喜歡我鬧。”
“畢竟啊——”
她俯身貼近,在寧時耳側輕輕吹氣,語氣柔軟得像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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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舍不得惹姐姐的‘心尖尖’們不高興呀。”
她說著,緩緩伏下身,將臉擱在寧時被鎖的手腕旁,像是在依戀地偎著她能落腳的最後一寸溫度。
寧殊晴貼著她,像是還想說些什麼,又像遲疑著不敢開口。
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自己衣角,眼睫微微顫動,像是極力壓下什麼情緒。
寧時靜靜地看著她,半晌,輕聲開口︰“這幾天,你很忙吧。”
寧殊晴猛地一震,迅速抬眼,眼里浮現出一絲慌亂,但很快又被溫柔細膩的笑意蓋過。
“沒有呀。”她軟聲撒嬌似的說,“我只是想,多陪陪姐姐。”
語氣太用力了,像急于掩飾什麼。
寧時眯了眯眼,沒有點破。
耳邊是寧殊晴小心翼翼的呼吸聲,帶著隱隱的壓抑與忐忑。
......有些事情,不需要問。
問了,反而讓自己難受。
這孩子藏不住事,從她回來的那一刻起,她身上殘留的殺氣、衣袍間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就已經出賣了她。
雖然極力掩蓋,連發梢都換了香氣,但一身細微的氣息凌亂得不像尋常。
還有院中掃得干干淨淨的石階,那種“刻意整理過”的痕跡。
寧時垂眸,指尖緩緩摩挲著腕上冰冷的鐵鏈,心下微沉。
她在想——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在金陵、在珞都、在路途上留下過的每一個痕跡......是不是都已經被這孩子一點點收拾干淨了?
收拾得,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她心頭微動,卻什麼也沒說。
畢竟,寧殊晴沒有告訴她。
也不想告訴她。
可能是隱隱約約害怕被她厭棄吧。
——若是旁人行此惡,現在的她絕不會皺眉,若是順手則會拔劍除惡,而且是除惡務盡。
可眼前是殊晴,是那雙在泥濘中緊緊牽著她的小手。
縱是心中千般怒意,出口時,卻只余無奈與低聲細語。
她恨自己的軟弱,更恨自己偏私如斯。
不知何時,她竟成了這樣一個很是“雙標”的人。
自然。
親親相隱。
“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親人之間出于情感,會為彼此隱瞞過失。這種行為雖不合“公義”,卻合“人情”。
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都是能得到容忍的事情。
可是就是感覺自己變得如此的......
難受。
【系統提示︰檢測到宿主有強烈的負面情緒波動,已自動為您開啟特性,【空心人】特性維持中,強制安定施用中,預計情緒將在兩個呼吸間穩定下來。】
語音剛落,她便感覺自己的心情一下子提振了不少。
她忍不住長吁一口氣——
這孩子......
真得找個機會教育一下了。
接下來還是不要再刺激她了,不然要麻煩了......
“姐姐在想什麼?......”寧殊晴看著寧時兀自發怔,笑吟吟地問道。
她話音未落,忽然像是注意到了什麼。
她伸手,輕巧地解開寧時腰側的一道纏繩,手指探入一寸,抽出一物。
是一塊碧色玉佩。
溫潤無瑕,細雕篆字。
一心伊人。
她靜靜看了兩息,忽而輕輕笑了一聲。
指腹緩緩在“伊人”二字上劃過,聲音卻陡然沉了下來︰
“這是......謝靈伊那個賤人送的?”
呃。
呃呃。
是那日七夕夜宴後,謝靈伊非要送給自己的碧色玉佩......
她當時沒細看,而且篆字她又看不懂,既然謝靈伊要求,就當尋常玉佩掛在腰間了......
原來在這里留了點心機嗎......
謝靈伊你可真是把我害苦了。
......
寧時眼神微動︰“不是。”
“不是?”她笑意更深,語調卻越來越輕,越來越涼。
“姐姐撒謊的時候,聲音都不抖,真厲害啊。”
“真名不副實。”她頓了頓,咬字輕飄,“像她一樣,表里不一。”
“‘一心伊人’,”她咀嚼這四字,像嘗毒酒,“她以為她是伊人?”
“她憑什麼?”
寧時皺眉,有些受不了她在自己眼前連珠炮似的攻擊謝靈伊︰“別說了,把它還給我。”
“還你?”寧殊晴眨了下眼,似乎真認真想了想。
然後——
她忽地起身,手腕一甩——
啪!
那塊玉佩應聲碎裂,碧玉在地上摔成了兩截,裂紋蔓延,像蛛網爬滿地磚。
寧時臉色一白,猛地抬眼。
“我替你斷了這念想。”寧殊晴彎下身,眉眼笑意依舊,“姐姐心里若有別人,我就替你清干淨。”
“‘伊人’也好,‘情人’也罷——你只能有我一個。”
寧殊晴的指尖順著鐵鏈滑落,忽然停在寧時腕間凸起的骨節上。
"姐姐的脈搏跳得好快。"她將唇貼在那一小片跳動的皮膚上,"是因為恨我......還是因為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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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時別過臉,卻听見鎖鏈發出細碎的聲響——寧殊晴正用牙齒解開她領口的盤扣。
溫熱的吐息拂過鎖骨,像融化的雪水滲進石縫。
這本不該有什麼反應的。
可一股燥熱卻像藤蔓一樣自皮下纏繞而上,繾綣不去。
是藥物。
烈性藥。
不忍心傷我,但唯獨在這方面肯下十成功夫。
寧時的理智在撕裂的絲綢聲中飄忽,像落在湯水里的紙灰。
以前的偏執少女卻忽然牽引著寧時被鎖住的手,緩緩按在自己腰側的衣帶上。
果然,她是想這樣的......
絲綢應聲而落的剎那,寧時看見她脖頸泛起潮紅,像宣紙上暈開的朱砂。
“你踫過謝靈伊這里嗎?”她抓著寧時的手指按向自己心口,聲音里帶著蜂蜜般的粘稠,“還是這里?”指尖一路向下,在臍間打了個旋。
“你......”寧時的聲音啞在喉嚨里,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她喉結微動,眼中情緒翻涌,然而唇線卻緩緩繃直了。
那一點涼意,從肌膚淺處滲透進骨髓,反倒將藥物誘發的熱意壓了下去。
十成十。
一點從靈魂深處涌現的厭惡感和背德感如同一盆涼水澆在她頭頂,原本燥熱的內心須臾間已經靜了十成十。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寧殊晴怔了一瞬,原本覆在她掌上的手微微一滯。
她看見姐姐的眼眸中不帶怒意,也不含悲傷,只是一種極深的克制與漠然。
寧時頓了頓,喉嚨里像壓著千鈞,看著眼前少女錯愕的眼神,終于狠下心腸道出最後一句︰
“別逼我恨你。”
這句話落下時,空氣像凝固了一瞬。
話音落下的瞬間,屋中所有聲音都仿佛被抽空。
只剩下一點極輕極輕的風聲,勉強從窗欞縫隙間滑入,撩過肌膚,像冰。
寧殊晴怔怔看著她,眼中的光一寸一寸碎掉。
下一瞬,眼淚“啪”地一聲滾落,像斷了線的珠子,一發不可收拾。
她咬著唇不敢哭出聲,肩膀卻顫得厲害,像是一下子明白寧時的耐心已至盡頭,下一句便是“我再也不想要你”。
可她不能听這句話。
她把姐姐關了起來,可是竟然還希求著姐姐能寵著自己,不要厭棄自己。
可真的她不能听這句話。
她本以為自己會稍微強硬一點,可是一听見寧時那句“恨”,便被一下擊穿心理防線。
如此攻守之勢異也。
只因為她怕。
怕得要命。
怕被至親至愛之人恨。
于是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跪在地毯上,抱住了寧時的小腿。
整個人順著鏈子一點點往上靠,小心地、軟軟地趴進她懷里,像小時候生病發燒時那樣,小心翼翼地蹭著她胸口的位置,把臉埋進去。
“我錯了......”她的聲音哽著,糯糯地發顫,“姐姐別不要我,好不好......”
她一邊說,一邊像怕被推開似的,手悄悄環上了寧時的腰,指尖還輕輕地勾著她腰側的衣帶,小動作層出不窮,仿佛抱得越緊,姐姐就會越舍不得生氣。
“我真的、真的只是怕你走......”她抽噎著,“你要去三晉......那地方亂得很,還有疫癥、兵變、要死要活的饑民那麼多......我......”
“我不知道你去干什麼,我也幫不上你......”她的唇貼著寧時的胸口,聲音悶悶的,“你不告訴我,我也不敢問你。”
“那我能怎麼辦嘛......”她最後幾個字都黏著哭音,撒嬌一樣地蹭著寧時的下巴,小聲嘟囔,“只能關著你、拴著你......就一會兒,一小會兒也好......”
“讓我......讓我再留你一會兒,好不好嘛......”
寧時沒有動。
只是垂著眼簾,看著那一頭烏發如瀑的少女,梨花帶雨地在自己懷里微微顫著。
只得長嘆一聲,伸手覆上眼前少女的頭頂,揉了揉她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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