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
傍晚,斜陽破瓦穿簾,金線般拂過她的發梢。
院門吱呀一響,寧時一腳踏入這間金陵城外偏僻的小院,鼻尖便被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纏住了。
——苦橙花香。
一如既往地淡,不濃不烈,卻足以穿透骨縫,撫在她暴躁已久的神經上,軟軟一按。
像從前在竹舍里,那些沒什麼事的日子,山風里都是這股味,尚還年幼的寧殊晴倚著她的膝頭,嘴里嚼著她給的梅子糖,懶懶問她藥草的名字。
她很少承認,可此刻她確實覺得——
安心。
那種藏在骨子里的安心。
像傷口遇上舊藥,雖不愈合,卻不再流血。
連殺人之後殘余在血脈里的躁意,也像被人一寸寸熨平。
她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氣,腳步一頓,目光四下一掃。
院中落葉未掃,卻非荒廢。
石桌上擺著新換的茶盞,柴房門虛掩著,一根劈柴斜靠在門檻上。
寧殊晴不在。
她擰了下眉,心底升起一絲莫名的不悅——她費了這許多勁,踏血騎馬,一路殺人清場,結果跑來見人連個影都找不著?
“出去雲游了?”她嗤笑一聲,自問自答。
但語氣終究低了幾分。
“氣息太重了。”她喃喃。
“天人感應”悄然鋪開。
識海之中,那熟悉的氣息像被反復擦拭的舊玉,溫軟卻詭異濃重,幾乎滲進每一塊磚、每一寸木頭。
寧殊晴不在,但她的影子,卻像層透明的油膜一樣糊在整個屋子里。
她不知為何突然有點冷。
順著石板路走入堂屋,一路東張西望,像個不太規矩的賊,路過幾案順手翻了兩本線裝書,見是醫經便扔回去。
轉角進了內屋,薄簾半卷,屋里陳設極簡單,卻干淨整潔,窗下放著一架矮榻,旁邊那床鋪看起來軟得很。
寧時挑了挑眉。
她邁步走近,半蹲身,手肘抵在寧殊晴的書案上,一眼掃見了那盞熟悉的銀錯金香球。
她愣了下。
那是前些日子七夕,她在街角順手買了兩個,一個送給了寧殊晴,圖個便宜,香味也不甚上乘。
她自己回去沒幾天就丟了,倒沒想到寧殊晴竟好好擺著,日日貼枕而眠。
她手指在香球上敲了兩下,那香味淡淡地散出來,是薄荷混著梅子,很少女的味道。
香球的薄荷味香氣中摻著另一個味道。
她蹙眉,掀開被角——
舊衣服,兩件。一件她在謝府遺失的薄綢中衣,另一件......是她自己月前穿壞的外衫,已斷了一邊衣袖。
她記得那天淋雨後就隨手扔在屋外了。
“......”
你撿了它?
還帶走了?
還抱著它......睡覺?
......
你若是直接問我要,我都給你,這件已經丟了的又何必要?
嘶——
她到底在想什麼。
她目光僵硬地落在衣物之上,鼻息輕動——
味道熟悉得令人發寒。
是她自己的味道,卻混著另一縷呼吸的潮熱。
她坐下,抱起那件衣服,輕嗅。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竹舍隱居時的情景。
寧殊晴夜里總愛貼她近一點,偶爾把她的手拽進自己被里,在她耳邊輕聲說︰“姐姐睡在我身邊,我才安心。”
她的溫熱氣息直直地鋪在自己耳畔,近于勾引——
當時只覺她孩子氣,如今想來......
她抬眼。
書桌整齊得過分,筆架上竟還擺著相當眼熟的兩款墨錠,應該是原主以前常用的;香案上,一卷藥方邊緣翻起,是她多年前隨手寫下的字跡。
她走過去,指尖觸到那張泛黃的紙,墨香已淡,字跡卻被人描摹過數遍。
“......”
瘋了嗎。
原主可是你某種意義上的......
可是,她不是早就潛移默化地接受了嗎?
事到如今,在這後知後覺地譴責些什麼呢?
......
她喉嚨一緊,幾乎要被這近乎痴迷的熱愛打出沉默。
就在此時,門外風鈴一響,落葉簌簌。
她神色一凜,衣角掃起半邊書頁,轉身看去——
傍晚的風掀起院門一角,一抹嫣紅的身影緩緩踏入。
是寧殊晴。
一身朱紅衣裙,外披淺粉披帛,腰帶松著,顯然趕了很遠的路。
她腳步不快不慢,身形卻輕盈得幾乎踩不出聲,像是風中不沾塵的落花。
寧時一眼望去,卻在她鬢角處瞥見一滴還未擦淨的血。
怎麼,你也剛殺人回來?
寧殊晴腳下一頓,眼神驀地抬起,對上她的視線。
眸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是極快的收斂。
她沒有說話,只是幾步走近,仿佛看不見寧時嘴角的譏誚,神情卻像是受驚的小獸,眼中是無法掩飾的焦急與慌張。
“姐姐——你臉色這麼差......”
聲音輕輕軟軟的,帶著點微啞的溫婉,仿佛吹一口氣就要散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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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來別的卻是不見,卻只看見自己的臉色不好麼.......
寧時看著她——
比起這個,你鬢邊的血跡好像更應該關心吧!
怎麼俱是一身血色......
只見她嗓音發顫,唇角是一點笑意也不見的,手已經搭到了寧時的袖子上,掌心冰涼。
“你身上有血......”寧殊晴低聲說著,眼中浮出一絲真正的慌,“姐姐你傷到哪了?”
“不是我的。”
寧時輕描淡寫地答,掃了她一眼︰“你臉上也有。”
寧殊晴一怔,抬手一抹,指尖沾了點猩紅,動作頓了頓,知道瞞不過去,才垂下眼簾,輕聲道︰“路上遇了些......不干淨的東西。”
“哪來的血?臉都擦花了。”寧時隨手抽了帕子,替她擦拭臉頰,眼神卻是凝著的。
寧殊晴被她的動作一逼,身子沒躲開,反而更近了些。
“姐姐心情不好麼?”她聲音低低的,唇角忽然帶上笑,眼神卻往寧時袖口的深紅處掃了一眼,輕輕一句,“誰惹姐姐不開心了?”
寧時不語。
她眼底的光沉了一瞬,像是風里藏鋒。
片刻後,她淡聲道︰
“幾個不干不淨的東西,留著會髒眼楮,所以......”
寧時語氣平淡得近乎冷漠,像說著一場秋雨落過。
她擦了擦指尖沾上的血痕,抬眼望向落地窗外的一角,天色正紅,像誰把火傾進了水里。
寧殊晴怔怔地看著她,眼中光色一變。
片刻後,她笑了一聲。
那笑意不大,像風吹動了香球上垂著的流甦,輕卻凌亂。
她走近一步,語調依舊溫柔︰“姐姐最近很喜歡......干淨的東西?”
寧時沒接話,只順手撢去身上的灰。
“我也一直......很干淨。”寧殊晴低語。
她眼神直直地看著寧時,嘴角仍含笑,卻忽然像是某根繃緊的弦被扯斷,聲音壓得極低︰“至少在你面前,我從來都是最乖、最听話的那個。”
“但你還是要走,對嗎?”
寧時眉峰一動,眼角余光掃向她,卻沒立刻作答。
心里卻悄悄想著,她什麼時候察覺到的,她知道我可能要去三晉麼?
......
——就是這個沉默,讓空氣像是被敲碎的瓷片,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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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殊晴站在光影交錯的廊下,影子斜斜地掠過腳邊,像是她把所有話語都藏進了那個影子里。
她聲音幾不可聞地重復︰“是不是......又要走了?”
“姐姐平日里不來,今日怎麼記得來看我?”
指尖輕顫,“是不是又想走了?”
“什麼?”寧時一怔。
寧殊晴抿唇,低笑一聲︰“姐姐總是這樣——可能昨晚還陪著我安安穩穩地睡,今早就要離開。”
寧時語氣仍淡︰“只是和謝小姐順口提了下,不一定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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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怎麼對上她就莫名淡定不下來了。
失言了。
寧時微頓,似乎是想岔開話題︰“謝小姐前幾日還提到你,說你這陣子......都沒怎麼來謝府。”
話音剛落,她就後悔了。
果然——
寧殊晴的眼神一寸一寸地冷下來。
她臉上的笑意沒有變,甚至更柔和了一點,但那種柔和,就像瓷器上的裂紋,是死寂里勉強堆砌起來的溫情。
“謝靈伊?”
她緩緩念出那個名字,像是用舌尖碾著毒藥。
“姐姐這些日子,是不是一直都和她在一起?”
寧時下意識想否認,卻又忽然察覺到一種更深的東西——
那不是單純的質問。
那是一種,確認自己已被剝奪的怨意。
像是愛得太久,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第一個”,也無法成為“唯一”,卻還是一次次地想要抓住證明。
她淡聲︰“你想多了,我只是暫時住謝府。”
“暫時?”寧殊晴笑了,手還搭在她後頸上,卻逐漸收緊,指尖一點點陷進肌膚,“那姐姐打算什麼時候回來?還是說——你打算去晉地?”
寧時喉嚨一緊︰“晉地不太安穩,我只是提了句——”
“提了句?”她冷笑出聲,“可你眼底的光不是‘提了句’的光。你是想去的,對吧?”
“殊晴。”
“你果然是想走。”
寧殊晴的聲音低得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唇角還翹著,語氣仍是慣常的溫柔,眼神卻暗得驚人。
“我就知道,她們照顧不好你——你才會這副臉色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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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時本想說點什麼,唇一張,卻發現話語像是被什麼堵在了喉口。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殊晴,你留在金陵較好。”寧時語氣溫和,“那邊並不安穩,你跟著我,只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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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听。”
那聲音突兀地打斷了她,寧殊晴的眼神一下變了。
“我不听,我不想听。”她一步步逼近,語氣輕柔,卻透著無法言喻的絕望,“姐姐可知道?這些年我就是等著你帶我走。你走哪兒,我便去哪兒。我從不怕苦、不怕死,我只怕你不要我。”
寧時蹙眉︰“你說這話做什麼?”
“做什麼?”她笑了起來,笑容美得幾乎艷俗,像紅梅落雪,“姐姐可知,這屋里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按你喜好擺的?”
她伸手捻起床頭一件衣物,是寧時曾穿的里衣︰“這件,是你在謝府的,我取回來的。你以為謝府的下人眼神多好?”
她指著床頭那顆香球︰“七夕那日你順手給我的,我日日放在枕邊......”
她忽然湊近,呼吸拂過寧時唇角︰“姐姐聞聞,我的房間是不是你的味道?”
她靠得太近了,香氣撲鼻,寧時神色微動,似想避開,殊晴卻伸手扣住她後頸。
“我不是什麼小孩子,我知道我想要什麼。”
寧殊晴貼得更近了些,語氣仍柔,眼神卻一點點深下去,像是湖水覆冰,底下暗潮翻涌。
寧時听見自己倒吸了一口氣。
屋內忽然安靜得只剩呼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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