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籠津高空。
    兩道身影並肩而立,似多年老友。
    一者身形頎長,著玄色甲冑;一者身影朦朧,只有一個模糊的人形,在霧海中飄忽不定。
    而在兩人身後,是劍拔弩張手持武器的十多人。
    相較于他們,立于前方的兩人則是顯得十分平靜。
    “霧籠津第一戰,你們贏了。”朦朧身影開口了,其說話的聲音都如夢似幻。
    “承讓。”玄甲人明顯是心情不錯,說話的尾音都帶有幾分上揚。
    “屠夫,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這個性格。”
    “都認識這麼久了,你還沒習慣?”嬴杰冷硬的笑了笑,“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誠實。”
    “我以為這麼久沒見,你或許會有所改變。”
    “那你變了麼?輝叱!”嬴杰手按腰間刀柄,直接道出了朦朧身影的名字。
    這人正是莫烏族額開三眼的龍門境強者,其第三眼為白眼。
    輝叱成名時間比嬴杰要早,在嬴杰還沒踏上星空戰場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凌空境中的強者了,在星空戰場中搏得了赫赫威名。
    可嬴杰卻是在後來居上,與其交手多次,不分上下。
    不過距離兩人上次交手,已經過去了許久,現在他們也都成為了各自陣營的中流砥柱。
    “我?”輝叱輕笑一聲,朦朧的光影逐漸凝實,溫暖的光照開始揮灑,“當然是有所改變的,畢竟人都是需要成長的不是麼?”
    “我很期待你的成長。”嬴杰寸步不讓。
    輝叱沒有搭這個話,他沒有在這里與嬴杰動手的打算。
    他只是眸光微微下瞥,穿透了霧籠津的層層濃霧,看到了那個正振臂高呼的身影。
    “這小子不錯,不愧是方克敵的後輩。”
    “你覺得他跟熾雲、樹青梨、山武三人比起來如何?”嬴杰好整以暇的問道。
    輝叱並不意外嬴杰能叫破這三人的名字,他意外的是會在這83號星遇到嬴杰。
    沒想到這次護衛任務,還能有意外驚喜。
    莫烏族雖然因為種種原因只是組建了一支隊伍來83號星先行試探,但對于熾雲等人的安全,他們也是給予了相當的保障。
    輝叱想了想,反問道︰“你說的是跟他們其中一人比,還是跟他們三人比?”
    “當然是三個。”嬴杰回答的很快,“如果只是一人,我覺得沒有問的必要。”
    輝叱咂巴兩下嘴,沒有說話。
    “怎麼不好回答,還是不想回答?”嬴杰沒有放棄追問。
    “反正遲早是能踫上的,到時候就知道了。”輝叱擺了擺手,聲音傳向後方︰“撤!”
    既然渡江戰役已經結束,那他們也沒有必要再留在這里給人當猴子看了。
    其身後正與夏國龍門境對峙的十多人應了一聲,齊齊後撤,身影淹沒于霧海之中。
    “這就走了?”
    嬴杰感受到了身後投過來的目光,沒有下令追擊,只是平靜的問道。
    “走了。”輝叱的身影又開始朦朧,“下次再見。”
    他沒有放什麼狠話,只是像老友道別一樣,做了一個沒有具體時間的約定。
    下次再見。
    下次是什麼時候?
    這個問題得下次見面的時候才會知道。
    至于先前失聯的森布和湖冉,他更是連問都沒問一聲。
    在看到嬴杰的時候,輝叱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那兩個家伙,只能算他們運氣不好了。
    “輝叱大人,我們剛才為什麼不跟他們戰上一場。在人數上,我們還佔有一定優勢。若是能勝,我們就能將局勢給扭轉過來。”
    電宇恩跟在輝叱身邊,以靈魂傳音相問。
    面對【大龍門】的存在,哪怕他是霧籠津的負責人也得以大人相稱。
    “你看得清屠夫的實力嗎?”
    輝叱走在最前,沒有回頭。
    “呃……看不清。”
    “那你覺得我要是有六成以上的把握,會不開戰嗎?”
    “呃……是,我明白了……”
    輝叱沒有再開口,只是由高空俯瞰下去,縱覽整個龍脊江防線。
    一團亂麻!
    紛亂的莫烏族軍隊正在四散逃命,後面的藍星人大軍窮追不舍,誓要盡可能的殺傷有生力量。
    雖然剛才在面對嬴杰的時候,輝叱表現得輕松,說他們只是贏了第一戰,但這第一戰,可是至關重要的一戰。
    後面的戰斗……不好打了啊!
    高空中隊伍沉默無聲,在外面都是鎮守一方的龍門境在這個時候興致都不是很高。
    呼!呼!
    只余凜冽的寒風在孜孜不倦的吹拂。
    ……
    “嘿!算他們識趣,沒有跟我們開戰!”
    對峙結束,鄭暢也靠了過來。
    雖然他們剛才是人少的一方,但他可是一點也不覷。
    他們隨隊過來的幾個教官可就只有他和贏杰露面了,剩下的人都躲在其他地方。
    一旦開戰,剩下六人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趕來。
    “輝叱又不蠢,他是一個很理智的人。”嬴杰手從刀柄上離開,“現在只是龍脊江的防線被攻破,而且他又不是霧籠津的負責人,要說責任,跟他也沒有很大的關系。”
    他平靜的說著,同樣也沒有追擊的打算。
    在鍍江戰役上,他們已經取得了全面勝利,並且只是付出了極小的代價。
    嬴杰沒有理由偏要在這里和輝叱死戰。
    他和他的戰斗,不是在這里。
    “嗯!”鄭暢點點頭,接著又神情興奮的看向下方戰場。
    “嘿!方小子他們這次可是立了大功,說一句渡江第一功,不過分吧!”
    雖然直到現在,他都沒有什麼出手的機會,但能看到曾經在自己手下訓練過的學員在戰場上有如此英勇的表現,他也感到一陣驕傲。
    “不過分。”嬴杰臉上沒有什麼笑容。
    “老大……怎麼了?”鄭暢感覺有些不對勁,這句話是以靈魂傳音的方式說出的。
    “龍淵營出現了傷亡。”嬴杰回道。
    只是一句,鄭暢就瞬間反應了過來。
    他們都是戰場老人了,見慣了生死。
    在戰場上,他們考慮更多的也都是得與失,值得與否。
    能用如此小的代價,換取一場戰斗的大捷,這是足以令人歡欣鼓舞的。
    可……
    龍淵營不一樣。
    他們從成立至今,還是第一次經歷這種生與死的戰場。
    哪怕有過實戰經驗,可終歸是沒有犧牲。
    而且,龍淵營有一點是跟其他營不同的——
    他們這支隊伍,全都是由初上戰場的新人組成。
    從上到下,無一不新。
    不像其他隊伍都是以老帶新,可以最大程度的減少因為死亡而帶來的負面情緒。
    “那他們……”鄭暢臉皮抽搐了一下,收起了笑容。
    “讓他們自己消化,這是他們必須經歷的,早經歷早點成長,未來的戰斗會更加的艱難,他們必須習慣!”嬴杰兩眼微闔,任憑凜冽的寒風包裹住他的身體。
    他怎麼會不心疼呢?
    冷面屠夫也是有心的啊……
    那一個個戰死者的名字,他都記得……
    鄭暢不再言語,听著耳畔的風聲。
    呼!呼!
    風聲裹挾著嘈雜的聲音卷上了高處,傳到了正立于高峰上的方鶴耳中。
    他戰甲上有著細微的裂痕,與斑駁的血跡。
    這是一套備用戰甲,比不上姜少秋為他特制的裝備,但也勉強夠用。
    在上次回到營地後,方鶴就重新測試了身體數據,傳回了藍星。
    姜少秋表示,可以為他鑄甲,不收手續費,但原材料得他自己承擔。
    方鶴當然是一口應了下來,先不說當初在獲得全國大比的冠軍後學校給予的獎勵和他在霧籠津所獲的戰功,就說他在紅星上所獲的功勛,都足以兌換出一套頂級四階戰甲的材料了。
    以高俯瞰下方,能看見一個個戰士像螞蟻一樣,各司其職。
    構築防御工事的、打掃戰場的、追殺潰兵的……
    不一而足。
    方鶴沒有參與這些,只是眺望遠方的朦朧霧海,不知在想些什麼。
     ! ! !
    熟悉的腳步聲響起。
    方鶴沒有回頭,都知道這些腳步聲的主人是誰。
    洛伊揭開面甲,露出其蒼白沒有血色的面孔,原本明亮的眼眸也稍顯黯淡。
    在剛才的戰斗中,她的功勞可以說是僅次于方鶴。
    孤身突入敵陣,搗毀莫烏族重火力陣地,又以一敵三,拖住了三個馳援的莫烏族凌空境。
    說她一句女中豪杰,是一點也不夸張。
    可明明是打了一場大勝仗,洛伊的情緒卻是一點也不高。
    不光是她一人如此,跟在後面上來的宋木子、晏柏舟、上官翊霄等人也都是如此。
    他們都是揭開了面甲,露出其各自沉重的臉色。
    “說說吧。”
    方鶴回轉過身,站在龍旗之下,稍顯寂寥。
    聞言,在場所有人都是身軀微微一顫。
    他們知道方鶴是什麼意思。
    最後,一道道視線落到了洛伊身上。
    洛伊抿了抿唇,上前一步,低聲道︰“據統計,此戰,龍淵營斃敵三千余眾。”
    以五百人不到,強行渡江先登,斬殺敵人三千余,這是一場毋庸置疑的大勝。
    可在場眾人,都沒有什麼喜悅的表情。
    洛伊深吸一口氣,緩緩道︰“龍淵營戰死三十二人,重傷一百零七人,余者幾乎人人輕傷。”
    三十二人!
    方鶴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雖然相較于他們總人數,折損只是不到百分之十。
    但……
    人命不是數字!
    他們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
    可就是這麼一會兒,就沒了。
    方鶴知道,自古以來,先鋒營干的就是最危險的活兒,犧牲也是最大的。
    他們龍淵營能以不到百分之十的代價,先登成功,已經是非常非常非常了不起的成績了。
    可猛然听到這樣一個消息,方鶴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但他必須得習慣。
    其他人可以悲傷,可以哭泣,但他不能。
    他是指揮官,是兄弟們的支柱,他必須挺住。
    “好,我知道了。”方鶴開口了,聲音有種磨砂的嘶啞,“名單呢?給我看看。”
    “在我這里。”
    洛伊從懷中掏出一張帶血的折疊好的白紙。
    方鶴接過尚有余溫的白紙,將其打開,就見上面一排排粗獷的字體。
    這個字體他很熟悉,是洛伊的。
    在初中的時候,方鶴還曾說過——
    你一個女生寫的字一點都不溫柔,都說字如其人,果然沒錯!
    當然,代價就是他被狠揍了一頓。
    只是一眼,方鶴就記住了紙張上冰冷的文字。
    但他還是很認真的,將其從上到下看了一遍。
    而後,方鶴又很小心的將其疊好,放進戰甲內襯與清涼葉安置在一起。
    “我們下去看看吧。”方鶴平靜道。
    說著,他單手拔出嵌進岩縫中的旗桿。
    龍旗在招展,像是在歡慶此戰的勝利。
    “老大,我來。”
    祁南玉走了出來,模樣有些狼狽,但目光很堅定。
    方鶴沒有多說,只是將龍旗遞過。
    “走吧!”
    一行二十多人,沿著崎嶇的山路慢慢下行。
    他們的速度不快,甚至是在有意控制自己的速度,可路終究是有盡頭的,在半小時後他們還是走下了高峰。
    “方營主!”
    “方統領!”
    “……”
    一路上,不少其他營的戰士在認出了方鶴後,都爭先恐後的與他打招呼。
    一個個神情興奮,有種見到偶像的感覺。
    對此,哪怕方鶴興致不是很高,也都扯出笑容一一回應。
    “噯~”
    陳朝生遠遠的瞧見了方鶴一行人,就想上去與他聊一聊。
    可一旁的閻軼煞卻是抬手將其攔了下來。
    “干嘛?”陳朝生不解。
    閻軼煞揚了揚頭,“他們心情不好,你想去打招呼,還是等等吧。”
    他雖然長得五大三粗,但也算是一個細心的人,一眼就看出了龍淵營一行人的不對勁。
    只是稍作思考,就明白了過來。
    “打了這麼漂亮的一個勝仗,還心情不好?”陳朝生更疑惑了。
    “龍淵營全都是新人,都是第一次上戰場。雖然他們表現的非常好,可以說是這次渡江戰役的首功,但他們可是第一次接觸到犧牲……”閻軼煞的聲音越來越低。
    無他,只因龍淵營的人都已經走了過來,越來越近。
    方鶴看到熟悉的兩個營主,也沒有無視,主動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陳朝生恍然,然後與閻軼煞齊齊點頭回應,目送著他們的離去。
    朦朧中,他們的影子拉的很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