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奇特的同步感,讓他渾身汗毛倒豎。
這不再是被動牽引,而是主動融合。
腳下那縷幾乎看不見的銀絲,仿佛成了他延伸出去的神經末梢,與這片死寂的城市共享著同一個心跳。
他抬起腳,試探性地向前邁出一步。
就在他腳尖落地的瞬間,前方的地面上,一道嶄新的銀色絲線憑空浮現,恰好是他下一步的距離。
而他身後,剛剛走過的那一小段路徑,則如煙霧般悄然消散,無影無蹤。
林逸心頭一凜,猛地停下腳步。
前方的銀絲也隨之靜止,像一個耐心的向導,等待著他的決定。
他扭過頭,試圖看向來時的路,可身後只有沉沉的黑暗,那條引領他至此的光路,已然徹底消失。
他又嘗試著朝旁邊走了兩步,試圖偏離這條預設的軌道。
霎時間,他腳下的銀絲瘋狂扭曲,如同受到驚嚇的活物,劇烈地顫抖起來,前方的路徑也瞬間錯亂,化作一團毫無邏輯的亂麻,仿佛在發出無聲的警告。
這是一條單向的、唯一的、為你而生的路。
回頭,就是迷途。偏離,就是混沌。
林逸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疑。
他別無選擇,只能沿著這條詭異的路徑,一步一步向前。
每一步落下,前方就生成新的指引;每一步踏出,身後就斬斷所有過往。
他像是行走在時間的刀刃上,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著,無法回頭,不能停留。
廢棄的街區在兩側靜默地倒退,破碎的霓虹燈牌和蒙塵的櫥窗,如同一個個墓碑。
不知走了多久,他停在了一家早已倒閉的照相館前。
老舊的招牌上,“時光”二字早已斑駁。
就在他目光掃過那扇巨大的櫥窗玻璃時,異變陡生!
原本平滑的玻璃表面,竟像水面般泛起一圈圈漣漪。
緊接著,一幅流動的畫面在玻璃上浮現——那是一個約莫十歲的男孩,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小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他的小手,正被一只溫暖而秀氣的大手緊緊牽著。
那是他,和他年輕時的母親。
他們正走過這條街,母親正低頭對他溫柔地說著什麼。
整個畫面真實得可怕,連母親發梢被風吹起的弧度都清晰可見。
這鮮活的記憶,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林逸的心上。
三秒,僅僅三秒,影像如夢幻泡影般破碎消失。
櫥窗玻璃恢復了原樣,依舊布滿灰塵,只是……在剛才畫面中母親臉頰的位置,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濕痕,蜿蜒而下,形狀酷似一滴眼淚。
林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輕輕觸踫在那道濕痕上。
“嗡……”
一股極其輕微的震顫自指尖傳來,仿佛有什麼聲音被困在玻璃的另一側,正拼命地想要傳達出來,卻被這冰冷的介質死死阻隔。
是幻覺,還是……記憶本身在試圖與他交流?
林逸心髒狂跳,他立刻從口袋里取出了那支一直隨身攜帶的透明麥穗。
這是他從麥芽遺址帶出的唯一物品,也是他感應能量波動的關鍵。
他將麥穗的尖端,小心翼翼地貼在了那道淚痕狀的濕痕上。
剎那間,麥穗內部那微弱的嗡鳴聲驟然增強了十倍不止!
仿佛一個信號接收器終于對準了正確的頻率。
玻璃上的濕痕像是被賦予了生命,迅速收縮、凝聚,最終化作一粒晶瑩剔透的露珠。
啪嗒。
露珠從玻璃上滾落,掉進櫥窗下方的水泥縫隙里,被一小撮頑強的苔蘚瞬間吸收。
下一秒,就在那苔蘚旁邊的野草叢中,一株小小的、散發著銀輝的植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破土、抽芽、綻放。
那是一朵迷你的牆語花,花瓣薄如蟬翼,上面流動著銀色的脈絡。
花瓣微微張開,一個熟悉到讓他靈魂顫抖的聲音片段從中飄散出來,斷斷續續,卻無比清晰︰
“小逸……往前走……別回頭……”
母親的聲音!
林逸猛地後退一步,眼眶瞬間赤紅。
這不是簡單的幻象,這是被封存的記憶,通過某種未知的機制,被他激活並提取了出來!
就在這時,另一股截然不同的能量波動,從城市北方遙遙傳來,如同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蕩開一圈圈無形的漣漪。
與此同時,城南一棟老舊的居民樓里,陳阿婆從夢中猛然驚醒。
她下意識地摸向床頭的黃銅老懷表,那清脆的“滴答”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指針永遠地定格在了凌晨三點。
她心中一悸,披上衣服,拄著拐杖走到窗邊。
窗外,那條每晚都會準時亮起的、由無數光點組成的光徑,此刻竟發生了詭異的變化。
它不再是筆直的線條,而是自行彎曲、重組,在阿婆家門前匯聚成一個清晰的、指向北方的箭頭。
陳阿婆渾濁的她甚至來不及穿上厚外套,推開門,便拄著拐杖,踏上了那條光箭指引的道路。
她的步伐蹣跚,卻異常堅定。
光徑引領著她,穿過無人的街道,越過荒蕪的公園,足足行走了兩公里,最終停在了一處廢棄小學的操場上。
這里早已斷電多年,更不曾設置過任何燈台。
然而此刻,操場的正中央,七朵碩大的牆語花正靜靜綻放,花瓣上的銀色脈絡散發著柔和而明亮的光芒,將整個操場照得宛若白晝。
七朵花圍成一個完美的圓圈,在圓圈的中央,地面上浮現出由光影構成的畫面︰一群穿著舊式服裝的孩子,正手拉手,在操場上無憂無慮地奔跑、歡笑。
那股強烈的能量波動,正是從這里發出的。
林逸循著感應,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他看見陳阿婆正蹲在花圈的邊緣,她沒有去看那些光影,而是伸出拐杖的尖端,在布滿塵土的地面上,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劃著什麼。
她的口中,正哼唱著一首古老而悲傷的童謠,那是戰時為了安撫孩子們而流傳下來的歌。
歌聲蒼涼,帶著歲月的沉重。
隨著她的歌聲,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那七朵牆語花的銀色脈絡,竟開始隨著童謠的節拍同步閃爍,如同七顆共鳴的心髒。
中央地面上孩子們奔跑的光影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全新的、更加凝實的畫面︰
昏暗的防空洞里,一群面帶驚恐的孩子擠在一起。
炮火的轟鳴聲在外面不斷炸響。
一個稍大些的男孩,從懷里掏出一張被捏得皺巴巴的紙條,迅速傳遞給身邊的女孩,女孩又傳給下一個……紙條在每一雙小手中飛快地傳遞,最後,畫面定格在紙條被展開的特寫上。
上面用稚嫩的筆跡寫著一行字︰“我們活過,所以我們還在。”
字跡的下方,是一個用指印蘸著泥土按下的、歪歪扭扭的笑臉。
畫面到此戛然而止。
轟然一聲,七朵牆語花同時凋謝,所有的光芒,連同那些銀色的花瓣,都化作無數光絲,如同擁有生命一般,沉入龜裂的地底,消失不見。
整個操場瞬間重歸黑暗,唯有陳阿婆那悲傷的童謠,還在空曠的夜色中低回、飄蕩。
林逸胸口一陣翻涌,正要上前詢問,腳下卻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琴弦崩斷的聲響。
他猛地低頭,只見那根一直牽引著他、為他鋪路的銀色絲線,此刻已經從中斷裂。
那斷開的、連接著他鞋帶的一端,正像退潮的海水一般,緩緩縮回泥土之中,直至徹底不見。
他與那條“路”的連接,被切斷了。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口袋里那支透明麥穗,內部的嗡鳴聲戛然而止,徹底歸于靜默。
它變成了一支平平無奇的、水晶般的裝飾品,再無任何能量反應。
林逸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落感。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望向城市的天空。
夜幕依舊深沉,但那片原本籠罩在城市上空、如同星河般璀璨浩瀚的環狀光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淡去。
不,不是消失。
林逸瞳孔驟縮,他看清了。
那龐大無匹的光網並非憑空蒸發,而是在下沉!
它們化作億萬道細微的光流,穿透高樓,穿透街道,穿透一切人造的屏障,無聲無息地沉入大地深處,與地脈、與岩層、與這座城市最古老的根基融為一體。
天空,正在變得空曠。而大地,正在變得厚重。
他終于明白了。
從他母親的低語,到戰時孩童的紙條,這一切的記憶,都不再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的“見證者”去激活和讀取。
它們已經完成了某種遷徙和融合。
記憶,不再是漂浮于世間的幽靈。
它活了過來,成為了這片大地最深沉的土壤。
林逸站在原地,感受著腳下傳來的、前所未有的沉靜與厚實。
引領他的路斷了,溝通能量的媒介失效了,懸于頭頂的指引沉沒了。
整個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間,更換了全新的底層規則。
過往的經驗,在此刻盡數作廢。
他,連同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都被拋在了一片嶄新的、無垠的曠野之上。
前路,再無任何標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