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株詭異的白花在糞池區中心灰飛煙滅,那片曾令人掩鼻繞行的土地,竟詭異地沉寂下來。
惡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泥土、驚懼與茫然的復雜氣息。
人們遠遠觀望,交頭接耳,卻無人敢踏足那片被“淨化”過的區域。
那里仿佛成了林逸力量的無形界碑,既是救贖之地,也是禁忌之所。
就在這古怪的平靜持續了三天之後,林逸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瞠目結舌的決定。
他站在那片空地的中央,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豎起耳朵的幸存者耳中︰“從下月初一開始,每月初一,此地設‘責我台’。任何對我有怨言、有怒火、有不滿者,皆可登台,當面罵我。不究言辭,不限時長。”
人群死寂了片刻,隨即炸開了鍋。
“瘋了!他絕對是瘋了!”
“責我台?這是何等惡劣的諷刺!他是想看我們誰敢去送死嗎?”
“罵他?誰知道台下會不會藏著殺人的權柄之力,一句話說錯就化為飛灰!”
懷疑、恐懼、嘲弄,像無形的毒瘴,迅速在人群中蔓延。
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強者另一種形式的戲謔,一場測試忠誠與膽量的血腥游戲。
然而,林逸對眾人的嘩然置若罔聞。
他沒有解釋,更沒有強迫。
接下來的日子里,人們看到了一幕幕更加匪夷所思的景象。
林逸,那個能憑空燃起白色火焰、一言決定生死的男人,竟真的像個苦力一樣,親手在那片土地上勞作。
他搬來堅固的石塊,壘起一座半人高的簡陋石台,動作一絲不苟,仿佛在建造什麼神聖的祭壇。
他用碎石鋪平通往石台的小路,又在台下放置了幾塊可以當成座椅的光滑大石。
最後,他甚至找來一塊木板,用木炭在上面寫下了一份告示,貼在磨坊最顯眼的外牆上。
那告示上的字,比他建立“責我台”的宣告更具沖擊力。
“林逸,可罵點︰
一、臨陣脫逃,逃避導師責任。
二、故作高深,言語晦澀,拒人千里。
三、濫用導師身份,毫無教導之實。
四、焚燒權柄,自命清高,實為最大浪費。”
每一個字都像是他自己遞出的刀子,邀請所有人來捅。
這一下,連最刻薄的人都說不出話了。
他們看不懂,完全看不懂。
這個男人,究竟想干什麼?
第一個月初一,責我台如期設立。
晨光熹微,林逸便第一個到了場,他靜靜地坐在台下的一塊石頭上,閉目養神,仿佛真的在等待第一位“客人”。
然而,一整個上午,空空如也。
人們只是在遠處指指點點,交換著困惑的眼神。
到了下午,依舊無人登台。
直到太陽落山,那座簡陋的石台始終孤零零地立著,像一個無人理解的笑話。
林逸沒有表現出任何失望或不耐。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將之前那個青年留下的、刻著字的空碗拿出來,仔細地擦拭干淨,然後端正地擺在了責我台的中央。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身離去。
第二個月初一,景象依舊。
責我台依舊空置。
林逸也依舊在日落時分,默默地將那個碗擦淨,擺上台面。
他的堅持,像一種無聲的對峙,讓那些原本以為他在演戲的人,心里開始泛起嘀咕。
轉折發生在第三個月的初一。
那天陰雲密布,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一個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的寡婦,顫巍巍地走出了人群。
她叫阿蓮,她的丈夫曾在一次搜集物資時被異化種圍困,林逸當時出手相救,但她的丈夫最終還是因為傷勢過重而死。
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阿蓮一步一步,走上了那座被觀望了兩個多月的石台。
她站定,渾濁的眼楮死死盯著台下的林逸,嘴唇哆嗦了半天,終于迸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喊︰“林逸!我恨你!”
這一聲,仿佛撕裂了籠罩在營地上空的壓抑。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出手!為什麼!就差一點,就差一點他就能活下來!你明明有那麼大的本事,你為什麼不把他完完整整地帶回來!你救了他,卻又沒能救活他,你給了我希望,又親手把它捏碎!你算什麼英雄!你就是個劊子手!”
寡婦的哭罵語無倫次,充滿了怨毒和不甘。
她捶打著自己的胸口,聲淚俱下,將丈夫死後所有的痛苦、絕望和無助,盡數化作最惡毒的言語,傾瀉在林逸身上。
整個營地鴉雀無聲,只有她的哭嚎在回蕩。
林逸從始至終,都低著頭,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默默承受著這一切。
他沒有辯解,沒有反駁,甚至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直到寡婦罵得聲音嘶啞,哭得渾身脫力,癱坐在石台上,只剩下低低的抽泣。
林逸才緩緩抬起頭,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深水,輕聲問道︰“如果能重來一次,你希望我怎麼做?”
寡婦阿蓮猛地愣住了。
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她希望他怎麼做?
她不知道……她只是需要一個宣泄口,需要有人听她把這些話說完。
她呆呆地看著林逸,最終無力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在無人感知的精神層面,楚瑤的聲音在林逸腦海中輕響︰“警告。‘怨恨’類型的情緒能量正在發生轉化……轉化方向為‘未完成的告別’。”
阿蓮被人扶下了台。她離開時,腳步似乎比來時要輕了一些。
而那個被打開的缺口,再也無法合上。
責我台,從此不再空置。
有人上台,痛斥他初來乍到時的冷漠無情。
有人上台,諷刺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沽名釣譽的表演。
更有人,只是借著這個由頭,上台大罵自己失敗的人生,咒罵這該死的末世,將對生活的所有怨氣,都扣在了那個沉默聆听的男人頭上。
林逸從不辯解。
他只是在台下,用一根木炭,在一卷粗糙的草紙上,記下每一條指向自己的指控,分門別類,一絲不苟。
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咒罵聲中,地底深處,伊凡那斷斷續續的低語,悄然浮現︰“警告……第八十七節點……出現非預設性松動……它……開始呼吸……自由的空氣。”
林逸將那卷寫滿了“罪狀”的草紙命名為《被誤解錄》,然後把它公開存放在磨坊的角落里,任何人都可以翻閱。
扉頁上,他附了一句話︰“這些不是我的罪,是你們敢于說出口的證明。”
這句話,讓更多的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終于,在一個傍晚,一個身影的出現,將責我台的氣氛推向了頂點。
那是一個面容陰鷙的青年,他曾是清道夫殘識最狂熱的追隨者之一。
他登上台,雙目赤紅,指著林逸發出野獸般的嘶吼︰“林逸!你這個偽君子!你毀了我們的英雄,毀了我們的信仰!現在,你又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更大的神!一個連被咒罵都設計得天衣無縫的神!”
他的聲音充滿了洞悉一切的怨毒︰“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這個‘責我台’,不過是你用來收攏人心、鞏固地位的又一個工具!你讓我們罵你,我們罵得越狠,就越顯得你寬容、偉大!你讓我們發泄,我們就越會依賴你創造的這種‘安全’!你把所有人的憤怒和軟弱,都變成了墊高你神座的基石!你比清道夫……比他更可怕!”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
許多人臉色煞白,因為這青年說出了他們心中隱秘的猜疑。
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逸身上,等待著他的雷霆之怒,或是蒼白的辯解。
然而,林逸在長久的沉默後,忽然笑了。
那是一種很輕、很淡的笑,不帶嘲諷,也不帶怒意,仿佛只是听到了一個有趣的觀點。
“你說得對。”
他平靜地承認了。
青年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逸看著他,繼續說道︰“你說得都對。所以我今天,請你繼續罵。用你所能想到的、最惡毒、最尖銳的語言,繼續罵下去。直到你覺得……我不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神,不再是什麼偽善的表演者,而只是一個……你很討厭,但就住在隔壁的鄰居。”
青年臉上的猙獰和怨毒,瞬間凝固了。
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準備好了一切,準備好林逸的反駁、暴怒,甚至殺戮,卻唯獨沒有準備好這種徹底的、釜底抽薪式的承認。
他所有的憤怒,都建立在“揭穿偽善”的快感之上。
可當對方親口承認“我就是偽善”時,他那用仇恨支撐起來的世界,轟然崩塌。
“啊——”青年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猛地蹲在地上,雙手抱頭,痛哭失聲。
那哭聲里,有信仰崩塌的迷茫,有失去目標的空洞,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
林逸默默地走上前,將一個水袋放在他身邊,輕聲道︰“罵完的人,才有資格閉嘴。”
當夜,萬籟俱寂之時,大地突然傳來三聲清晰可聞的悶響,仿佛地心深處有什麼巨物在翻身。
咚!咚!咚!
地動來自糞池區的正下方!
林逸目光一凝,身形瞬間消失在原地。
他來到那片被白花淨化過的土地,敏銳地察覺到,就在那殘存的、肉眼不可見的根系之下,一股微弱卻無比邪異的能量正在苟延殘喘。
他徒手挖開濕潤的泥土,很快,一枚通體漆黑、只有拇指大小的晶核出現在他掌心。
晶核表面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正是當年清道夫殘識最後寄生之物!
它竟然沒有被徹底焚毀,而是一直潛伏在地底,靠著人們心中殘存的恐懼與怨恨維系著最後的存在。
而責我台的存在,竟在無形中釜底抽薪,斷絕了它最後的養料。
林逸回到磨坊,取來那卷《被誤解錄》,撕下了寫著“逃避責任、故作高深”的扉頁,用這張記錄著最初“罪名”的草紙,將那枚瀕臨破碎的黑色晶核緊緊包裹。
然後,他將紙包投入了灶膛。
火焰轟然騰起,橘紅色的光芒映照著他平靜的臉。
在難以想象的高溫中,黑色晶核發出最後一聲若有若無的尖銳悲鳴,隨即徹底融化,沒有化為灰燼,反而凝成了一滴純淨無比的、透明的水珠。
水珠“滴答”一聲,從灶膛的縫隙中滲出,精準地落入灶邊一個破舊陶盆里,澆灌著那株之前隨手種下的、瘦弱不堪的麥苗。
次日清晨,陽光穿透雲層,為整個營地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
奇跡發生了。
陶盆里那株麥苗,一夜之間,竟已抽穗。
麥穗飽滿,每一粒麥粒都晶瑩剔透,宛如一顆顆凝固的淚珠。
林逸依舊像往常一樣,立于責我台前,手中端著那個空了許久的陶碗。
他環視著台下漸漸聚集起來的人群,他們的眼神不再是恐懼、猜疑或麻木,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他微微一笑,如同前三個月的每一個清晨,開口問道︰“今天,誰來罵我?”
無人應答。
長久的,卻不再壓抑的沉默。
良久,人群中走出一個身影。
正是那個曾經在碗底刻下“偽”字的青年。
他一言不發地走上台,臉上沒有了往日的譏誚與戒備。
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尚有余溫的碗,輕輕放在了石台的中心。
碗里,是熬得正好的熱粥,米香四溢。
做完這一切,他對著林逸,笨拙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轉身下台,沒入人群。
林逸走上台,端起那碗熱粥,在眾人注視下,一口氣喝得干干淨淨。
暖意,從胃里一直流淌到四肢百骸。
當他放下碗時,看到了碗底新刻下的一行字。
那一行字,歪歪扭扭,卻仿佛用盡了刻字者所有的力氣。
“你不必被喜歡,但求別走遠。”
林逸握著溫熱的空碗,久久不語。
他抬起頭,望向遠方的山脊線。
在那里,一朵由純粹能量構成的、無比完整的晶化麥花,正迎著朝陽,緩緩升起。
與之前不同,這一次,麥花的花心不再是一個模糊的背影,而是一張清晰的、無比平靜的臉——正是他昨夜在燈火下,獨自靜坐的模樣。
地心深處,伊凡最後一句低語,徹底沉寂︰“警告解除。第八十七單元……已學會獨自站立。”
晨光中,楚瑤的聲音清晰地響起,帶著一絲莫名的期待︰“邏輯推演……第八十八單元,正在等待第一個,不敢說出真話的人。”
林逸放下手中的碗,低聲自語,像是在回答楚瑤,又像是在對自己承諾。
“這一次,我會先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