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去往塞琉古帝國的信使回到了咸陽,順便帶回了當初第一批去的秦使館護衛軍時,這一年的時間也再次進入了年尾。
輪換回來的五千秦軍,給秦國軍隊和民間帶來了有關那個領土面積不亞于秦國的龐大帝國的許多消息。
然後人們得出一個結論︰空有領土毫無實力的廢物國家。
許多人甚至覺得,哪怕是國師出現之前的秦國,都能毫無壓力的把對方打趴下甚至滅國——如果兩國接壤的話。
還有一些人甚至認為,別說秦國,哪怕是以前的韓國和燕國都能打贏他們。
“其實他們說得對。”
咸陽城外,李緣和嬴政再次喬裝出來考察民情了,身旁還跟著兩個小孩。
李緣想起後世網友們的那些段子,不由得笑了︰“如果當初亞歷山大真的來到了中原,迎接他的要麼是秦惠文王時的秦國,要麼是趙武靈王時期的趙國。”
而很不巧的是,以現有的資料看,亞歷山大的軍隊遇到上述兩個中任何一個國家都打不贏。
嬴政微微點頭。
雖然他很高傲、自信,甚至對趙國也有些仇恨情緒,但他依舊認為趙國不至于那麼廢物,連一支長途跋涉而來的異族軍隊都打不贏。
前方,扶甦和顏花走入了一個長寬不過十步的涼亭。
嬴政和李緣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意外。
秦國對道路分為了三級,國道、郡道、縣道,而這條路雖然只是縣道,但它是一條距離咸陽不過一百多里的縣道,這是會被納入咸陽城的道路規劃的。
而據他們所知,縣道上雖然有供路人休息的涼亭,但那都是根據當地縣衙的能力而來的。
偏遠地區的縣可能有個亭子就不錯了,但這是咸陽……
咸陽城周圍的縣道,怎麼會有這麼小和破的亭子?
扶甦和顏花站在了涼亭後的一塊石板前,上面有寫這個涼亭的來歷。
嬴政和李緣看了過去。
【為響應廷會‘有余力者當造福百姓’的號召……經過咸陽府衙批準,特由民間善者捐贈建造此涼亭。
捐贈者……】
李緣嘖嘖有聲︰“還有這一茬?”
嬴政回想了一下,好像去年第一次得知大秦即將出現財政危機時,李斯好像是以廷會的名義發出過一個全國性的號召。
但他沒怎麼放在心上。
指望這個時代的貴族或者商人能出錢造福百姓?
你還不如指望異族會自己送上門來求壓榨……
可沒想到,這個號召居然真有些成效?
一道聲響忽然傳來。
兩人扭頭一看,扶甦正拿著一個小石子在涼亭柱子上輕輕砸著,俯身听著聲音。
敲了幾下,他回頭看向他們︰“父王,國師,這木柱好像是空心的。”
一旁,顏花似乎是走累了,打算坐到凳子上休息下。
可她剛坐上去,那看似有一根手指厚的方形長凳,居然微微出現了一點弧度。
嬴政神情有點冷,走到涼亭里另一條長凳上用力一拍。
啪的一聲,長凳居然斷了。
“這凳子好像本來就是壞的,只是稍微打磨了一下?”李緣走過來仔細看看,判斷道。
他小時候在外婆家長大,外公木匠活很出色,他對這方面也能看出點東西;況且就算是個普通人,但凡腦子正常都知道能被一巴掌拍斷的凳子絕不是什麼好東西。
嬴政看了看這個涼亭,心里估算了一下。
“若是當成柴火,可供貧苦山區里一位老人過冬之用。”嬴政心里有些憤怒,他放開砍伐相關律法,是為了方便百姓求活,不是為了浪費的。
不然哪怕如今華夏族只有兩千多萬人,估計用不了多少年也會有水土流失的現象。
他看向李緣點了點頭,後者從懷里拿出一個對講機,打開後開始呼叫。
哪怕是微服私訪,他們也不會單獨出來。
幾分鐘後,剛才來時的道路上,一支‘商隊’快速行駛而來,領頭的是錦隴。
“給寡人查,這條路上還有多少這樣的涼亭,質量如何,建造時間,同時命令廷會立刻封存相關信息,隨後再讓他們調查這些人是否和朝中某些人有什麼往來。”
嬴政可不相信,貴族或者商人會干這種不討好的事。
只可能是建造了這些涼亭後,他們能得到的更多,不管是名聲還是利益。
商隊中立刻有騎馬護衛朝著前方而去。
嬴政剛打算準備繼續走,李緣卻已經招呼著人把餐桌和食材拿下來,似乎準備搞火鍋。
天氣已經轉冷了,前幾天咸陽才剛下過一場雪。
嬴政沉默了一下,沒反對。
……
“政治的根本是什麼?”
“是妥協。”
“哪怕朝廷天天喊著要怎麼怎麼對百姓好,可在另一方面,不還是要依賴我們這些貴族富戶?朝廷可能會倒,可我們不會!”
咸陽城一座酒樓里。
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正摟著一個貌美女子在懷里,一邊上下其手一邊對著一旁的年輕人說道。
“我還是覺得不對。”年輕人猶豫著。
自家老爹好像很瞧不起朝廷的政策,但對外又是一副忠臣的樣子,還是一個大善人,只要朝廷有什麼動靜,他絕對第一個響應。
“而且我們家不是貴族,我們只是……”
“以前是的!”男人有些不爽︰“兒啊,我跟你說過很多次,我們家以前是貴族,只是後來家道中落我們這一支才被迫經商,但我們不能忘本!”
“你對外可是說是靠著國師出現才崛起的。”
“那是政治需要。”
年輕人看了老爹懷里那個女子一眼,你真是不把她當外人啊!
老爹嘿嘿一笑︰“放心,她我養了好幾年了,聾啞人,其父母都在商行內做事,絕對安全;要不,你也……”
看著老爹那神情,年輕人搖了搖頭。
“爹,我這次回來不是為了和你同流合污的,我只是覺得,人在做天在看,你不能這樣下去了。”
“天在看?說得好听!”
男人很是不屑︰“世上道貌岸然的人就我一個嗎?朝中那些權貴,一百個里九十五個都比我虛偽,怎麼天不把他們收走?”
“可國師收走了他們,國師出現以來殺了好多……”
“別整天國師國師的,那李緣就是個幸臣!”男人看著他︰“我都跟你說了,我已經搭上線了,你畢竟是我的長子,只要你回來,我這家業不都是你的嗎?有我們上頭那些大人物在,那李緣命不長久的,你何必要……”
“命不長久?”
年輕人忽然驚住了,這話什麼意思?
男人眉頭一皺,仿佛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瞬間。
包廂里的氣氛有些凝重……
“兒啊,你真要去西域自己經商?”
男人推開了懷中的女人,笑著看向他。
雖然是笑著的,但年輕人從自己這老爹語氣中察覺到了一抹狠心。
他不止自己一個兒子,所以……
“爹,你知道你干的事一旦泄露,我們家要被滅族的嗎?”
“我上頭有人。”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我相信國師的寬宏大量!”
“我上頭有人。”
“你已經從朝廷撈了許多錢了,收手吧!”
“我上頭有人。”
“……”
年輕人呆了一下,隨即深吸一口氣︰“對不起爹,出門游歷的這一年,我拜了一位師父。”
“這和你回來繼承家業有什麼關系?”
“他告訴我,未來是一個新時代,而我們這些人,極有可能創造歷史;我相信他,因為他和我年歲一般大,卻已是學宮儒家學院的先生。”
“所以……?”
“所以我來時,我告訴師父,如果我一個時辰內沒回去,讓他直接去報官,我爹肯定是囚禁我了。”
“……”
這下輪到中年男人呆了……
自己這是養出了一個什麼神仙兒子?
“爹,你身處咸陽可能不太了解,但我這一年見到了秦國民間的情況,各地的百姓都發自內心的相信和支持國師,這種變化絕不是你口中的那些大人物可以抵抗的,這是一股滔天大勢!”
中年男人看著他︰“拿著我的錢,出去玩了一圈後回來教訓我?”
年輕人︰“……”
好像是有點不厚道?
但他相信,自己這是在救老爹。
“爹,我師父淳于越教導過我,人當……”
“砰!”
年輕人的話還沒說完,門外就傳來一聲巨響,隨即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不一會,包廂門被人從外面用力踹開。
四個玄衣衛之人正凶狠的看著他們。
“商人依機?你被捕了!”
……
廷會。
原本準備下值的李斯正冷臉坐在座位上,周圍是一大堆忙碌不已的郎官,還有如坐針氈的陽沐。
剛準備下值,一道王令傳來,讓他們立刻調集一些資料封存,並且控制一些相關責任的官員。
同時,玄衣衛出動,直接抓了一個商人。
李斯他們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看這架勢,都知道不是什麼好事。
不久後,蕭何快步從外走了進來︰“李廷會,去年的號召,商人善舉!”
他知道李斯最想听到什麼,便直接說出了答案。
李斯立刻想起了去年那件事。
一旁,陽沐則趕忙跑去檔案室拿來了一份記錄;雖然他不管事,可畢竟頂著廷會官的名頭,一旦出了大事,他也得挨打,所以這時支持李斯就是支持自己。
兩人拿著記錄翻看著,立刻開始了頭腦風暴。
“利益交換!”
“咸陽官府認定的善事和名聲,可以在其他地方為他們獲得一些信任。”
“也許不止是咸陽,秦國各平級官府間由于有政績爭端,不會輕易向對方求證什麼,除非……”陽沐臉色也有點黑了︰“是這種與政治利益無關的善事證明!”
如果有一個商人,在咸陽做了許多‘善事’,然後拿著咸陽官府發的證明去了蜀郡。
那麼這個商人不管是想干什麼,這份證明都可以為他爭取到一絲優勢,當地官府會相信,當地百姓也會相信。
而之後,如果這個商人利用這種‘善事證明’和信任,干了些什麼壞事……
“信任崩塌!”
李斯直擊重點。
這麼發展下去,朝廷認定的善事都不再可信,因為鬼知道‘真相’是什麼樣?
與此同時。
得到進一步情報的嬴政也得出了這個結論。
火鍋旁,兩個孩子已經吃完了,恰好侍衛從不遠處的山中抓來了一只野雞,此刻他們正在玩弄著這只已經生無可戀的雞。
嬴政看向還處于震驚中的李緣︰“我要沒記錯,你們後世百姓因為一些事,對官方的善舉行為……信任度很低吧?”
李緣沒說話,只是將筷子夾著的已經放涼了的肥牛片放入了嘴里。
何止是很低,在紅十字會事件之後,但凡提到官方的善舉,民間一堆人不信不說,還有許多人在帶節奏,說什麼‘只有交由私人監督才是好的’‘和外國學學’之類的話。
他不否認,一些事情上的黑暗確實侮辱了‘善舉’這個詞。
可這已經是世界上相對來說最好的了。
外國的所謂的善舉黑暗更多,更加不堪,甚至許多骯髒的事都打著‘善舉’的幌子,比如“某富豪捐出全部財產成立慈善基金會”……
相比之下,華夏的這種行動,至少到李緣那個時代還是有很大一部分真的落到了實處、干了許多好事的。
只是被少部分‘老鼠屎’給壞了。
而讓李緣感覺很戲劇性的是,他們是怎麼算到這一步的?
“不是,這不就是一個質量差的涼亭嗎?怎麼忽然之間就變成了……”李緣停頓了一下︰“對朝廷的一種攻擊?而且看樣子還是去年就開始布局的?”
“你以為那幫傳統貴族真的只會等死嗎?”嬴政冷笑一聲。
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那幫人……
李緣看著紅湯鍋中的那片白菜,感覺像極了自己——不管是和嬴政、李斯他們比,還是和那幫表面上對自己恭敬、實則暗地里不知咒罵過自己多少次的人相比,他都菜得可憐。
他一時忘了,那幫傳統貴族拿他沒辦法,是因為嬴政一開始就給了他足夠以勢壓人的地位和權力,而且他拿出的東西和思想在短時間也能對他們形成非對稱打擊。
可畢竟執行了這麼多年下來,那幫原本就站在上層的精英們,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熟悉了。
于是,這時候雙方才站在了一個等級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