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緣離開了咸陽。
他帶著一百多個護衛,跟隨最近一支國師府商行的車隊去了東部的秦趙邊境。
沒人知道為什麼一向咸魚的國師忽然想去東部看看難民了。
但哪怕官府沒解釋,百姓們卻自動腦補出了一個理由。
“國師是不忍看到那些情況,特意前去救助的!”
“是啊,大王坐鎮咸陽,國師前去賑災,我秦國真乃仁義無雙!”
百姓們心中感動。
對外國難民尚且如此,我們身為秦國的子民,未來只會更好的!
與百姓的激動不同,官員則一頭霧水。
尤其是國師路線途經地方的官員,在听說國師只帶了一百多個護衛輕裝簡從後,更是有些迷惑了。
輕裝簡從,然而這路線卻是公開的。
那麼,身為官員的你,去見還是不見呢?
如果去見了,國師說你不干正事、畢竟他都明確說了輕裝簡從你卻違反,進而處罰你怎麼辦?
可如果不去見,萬一有哪個政敵以這事搞自己一次怎麼辦?
畢竟你對國師的看法是什麼,並不影響他的高貴身份。
而隨著李緣一路走來,確實有官員因去接見而被罵了,更有官員因為被百姓當國師的面告狀而被處理。
好家伙,這能得了?
直到臨近邊境。
“國師,前方一位縣令在那等候,想求見國師。”
听到馬車外的聲音,李緣眉頭一皺,怎麼還有不怕死的?
“他說是想帶您去見一見趙國難民,有事相求。”
這倒是個好借口……
李緣走下馬車,讓車隊繼續前行,自己則只帶了十幾個護衛朝著前方走去。
“下官易果,拜見國師!”
“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種虛禮的,你如果給不出一個解釋,那我可真要查查你了。”李緣說。
易果苦笑了一下︰“下官不敢勞煩國師,只是實在是沒辦法。”
秦趙邊境超過百里,可過關的隘口也有上百個。
每一個趙國難民在進入秦國後,都要先在邊境郡縣的營地里等待幾日,一方面是登記信息,一方面也是給他們適應或者等待其他親人的時間,對于秦國來說也是一個緩沖,不至于讓大量趙國人一股腦的往內地跑。
這個縣有五個隘口,兩個營地。
而現在還停留在這里的難民,大約三千人。
“等等,我要沒記錯,大規模難民潮好像幾天前就結束了吧?怎麼現在你這還有三千人?”
李緣忽然打斷道。
現在兩國邊境上每天依舊有數千難民跑來,但他們分散在十幾個縣里,每個縣也就接待幾百人,每天又會有許多難民在安排下離開這里去內地其他郡縣,那怎麼可能還逗留三千人?
“這就是下官沒辦法的事了。”易果解釋道︰“在下已經給他們講解過了秦國政策,他們可以和以前那些來秦國的人一樣,去任何一個郡縣定居。”
“但這些人不願意去。”
“為什麼?”
“他們想找趙國報仇。”
“???”
“你在逗我?”
“下官豈敢!”易果說︰“這些人大部分都是青壯年,部分是逃跑的趙軍士卒,部分是家里有人餓死的,之前我們不是發行了新一期報紙嗎?我們在上面指責趙國朝廷不作為,于是他們就……”
李緣一時無言。
逃難時,可沒後來電視劇里演得那麼‘輕松’。
如果有包括兩個壯年、兩個孩子、兩個老人在內的一戶人家逃難,那麼最先死去的肯定是兩個老人,要麼餓死、要麼病死。
而他們的尸體,要麼被草草埋葬,要麼被不舍的親人帶著一起走,要麼……
如果這樣一戶人家,最終只有兩個壯年平安逃出了災區,那消失的四個人,會是什麼結果?
“所以,他們把仇恨轉嫁到趙國身上了?”
“準確來說是趙國朝廷、趙王、還有以趙相郭開為代表的所有趙國貴族官員……”易果沉默了一下︰“昨日在下去營地時,有人請求加入秦軍,但因身體沒通過考核被刷下來了,又不想去當專職工人,他們甚至請求給他們一把刀和一些口糧然後放他們回去。”
李緣剛想問干什麼,卻自己想到了答案。
以燕趙之地的風氣,他們回去能干什麼?
“你是怕這些人按捺不住?”
“下官只是一縣令,實在無法說動他們啊!”
“上車,帶我去。”
……
“大哥,你說秦國會同意我們回去嗎?”
營地一角,兩個少年正坐在地上,看著趙國的方向。
年紀較小的少年問了句。
大哥沒說話。
本來,他們是帶著祖父一起逃荒的,但到秦國的只有他們。
一想到那個趙國朝廷的不作為,一想到還有兩個遠親的弟妹還不知音訊,他們無比想回去。
來時自身難保,他們無力顧及其他的,只想活下去。
但現在至少生命無憂了,他們才想起復仇和尋親。
他們本來想就留在這個秦國邊境縣里,等到秦國滅趙的時候再回去,可據那些早些年來到這里的趙國人所說,這個縣留給他們這些五國人的機會已經沒了,想定居只能去其他縣。
去了其他縣,就老實過日子嗎?
仇不報了?
這世上他們還有兩個遠親弟妹呢,難道也不找了?
“再看吧。”
大哥低聲道︰“如果不準,那我們就在這里待一月,看能不能等到他們,如果等不到……”
亂世之中,失去親人再常見不過了。
忽然,營地西門傳來一陣騷動。
兩人向著那里看去,發現是一些人再次圍住了前來巡視的縣令,有央求他讓自己留在本縣的,有想再次參加秦軍考核的,有請求回趙國殺人的……各種人都有。
當然,終歸只是少數。
大部分人只是默默的站在一邊。
他們沒那個臉再請求秦國什麼。
只是,不願意離開這邊境郡縣,這行動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不一會,他們听到了小吏前來宣讀一條新的命令。
“三日內必須做出決定,要麼回家,要麼去內地。”
回家?
可他們就是因為趙國的家沒了才跑來秦國的。
“為什麼忽然下這個令?我們還沒等到親人呢!”
有人大聲說道。
“想繼續在這營地里等也行。”縣令身旁,那個跟來的青年說話了︰“三日後,食宿費用按照成本價來付,你有錢嗎?”
“可……不是說朝廷免費提供嗎?”
“那是對願意居住在秦國的難民而言!”李緣看向他們,眼神不善︰“可你們呢?既不願意去內地定居,又沒膽子回去趙國,卻在這里待著?你們也配?”
這些人大多都沒什麼親人了,這點李緣理解。
可這不是他們呆在這空耗秦國資源的理由。
獨身一人,豈不是正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既然想回去報仇,那你們回去就是了啊,赤手空拳也能打死人嘛!
走又不走,又不願意去內地接受新的生活,于是就在這耗著?
看來是秦國對他們太好了,以至于讓他們忘了,這個時代的朝廷本來應該怎麼對待他們。
這讓李緣想起了後世的某些事。
一些人在受災之後,好不容易等來了國家的救援,但他們在看到吃的只是方便面這種快餐之後就抱怨‘就給我們吃這個?’
還有一些人,在國家發布了警告後還去一些危險地方,最後被困了救出來後,還在那喜洋洋的發朋友圈說‘感謝國家’。
那些人,和眼前這些不願意離開難民營地的人,何其相似?
看到有人似乎還想說什麼,李緣直接看向縣令罵道︰“你這官當得挺有意思啊,這麼多懶漢留在這,你還用朝廷資源養著他們,你不會是趙國派來的吧?”
“立刻給我查,在營地里逗留超過三天的,全部轟走!”
“唯!”
看到縣令這樣子,其他人忽然就都閉嘴了。
結合最近有的傳言,他們已經認出了李緣的身份。
李緣看著這些,冷哼一聲後轉身離開。
縣令為什麼不敢擅自用強硬手段?
因為秦國的形象就是愛民,比五國更看重百姓、更仁義,沒有明確的命令,縣令不敢在這種事上做決定;一些難民估計也想到了這點,然後恬不知恥的就這麼逗留在這。
可如果李緣發話了,那就一切都不成問題了。
論看重百姓和仁義,李緣才是這個時代的第一。
他都生氣,那這件事就是另一個性質了。
命令不僅傳達到了這個縣的另一個營地,還快速朝著邊境其他郡縣而去。
許多不知道該去哪然後想著再考慮幾天的人,被迫朝著秦國內地而去。
至于那些嚷嚷著要報仇的人,一個個都沉默著跟上了隊伍。
趙國是不好。
但那些官員們也不是他們單槍匹馬能殺的。
當然,也還有一些人,只是單純的想在邊境等一段時間,看能不能遇見同鄉或者親人。
于是李緣準許他們離開營地,自謀生路。
在這個農忙時節已經過了的時候,許多秦國百姓都在想辦法賺錢,以至于這些剛來的趙國人只能干著最累的活、卻拿著秦國法定最低的價錢。
然而即便如此,這些人也願意。
“這才叫老實百姓。”
夜晚,黃河邊。
李緣和嬴政升起一堆篝火,一邊烤著燒烤,一邊談論著。
“只要有活路,百姓就會老老實實的,因為努力能讓他們活下去。”
“我感覺你在點我。”嬴政看了他一眼。
“沒有的事。”
李緣確實只是有感而發,華夏百姓的這種特質,幾千年來真的從未變過,哪怕是在後世那個“變異”的社會里。
“你找到那兩個孩子了嗎?”
“沒有,各縣都沒有報告。”李緣一說起這個就有些心塞,因為那兩個沒來的孩子絕不是特例,整個趙國也絕不只有他們兩個孤兒沒走到秦國。
“學宮定了嗎?”
“定了,南陽郡一個,巴郡一個。”嬴政說。
“為什麼要定在巴郡?”
“你是想說那地方太偏遠?”
李緣沒說話,但沉默已經表達了意見。
巴郡那地方,說得不好听點,在李緣那個朝代之前一直都是窮鄉僻壤……
“正因為他太偏。”嬴政說。
李緣眼神古怪︰“你在學我們那個國家?”
“嗯。”
嬴政沉默了一下︰“表面上是吧。”
“那暗地里呢?”
“試一下某種方法,看能不能行。”
李緣將肉串拿下來,撒了些孜然粉,自己吃上了。
對後世有過了解的嬴政,此刻已經無限接近于完全體,壓根用不著他操心。
……
趙國。
郭開也看到了國師到達秦國東部邊境的消息。
他覺得國師實在是太善良了,善良到近乎‘柔弱’;一幫難民而已,值得他親自去邊境看情況嗎?
“相國,重點不是這個。”金能提醒道。
“不,就是這個。”郭開重復道。
在李緣到達秦趙邊境的消息傳出後,趙國上下一片嘩然。
百姓對此感到震驚,他們第一次見如此重要的人物親自去邊境撫慰他國難民的。
而朝廷……
許多官員當即就緊張了。
秦趙之間可沒有和約了啊!
萬一這秦國國師借著撫慰難民的借口,突然間帶著秦軍打過來怎麼辦?
于是最近幾天,不斷的有大臣提議警戒秦國,但被郭開無視了。
要不是還需要立一個忠心相國的人設,否則他都想直接告訴其他人︰你們的緊張沒卵用。
但讓郭開沒想到的是,他連續幾天的無視,居然讓一些貴族起了別的心思。
今早,有大臣居然給他提議讓郭開也親自去災區坐鎮救災,以挽回民心。
好家伙,之前好幾年的輿論戰你們無動于衷。
現在李緣出現在邊境了,你們知道開始收民心了?
還是讓我去?
“找一下這個官員的罪證,送他進牢里。”郭開平靜道。
“那相國打算如何解釋呢?”
“解釋?何須解釋?”郭開不屑道︰“人啊,有時候就是犯賤!”
“我之前這些年立的形象可不是白立的,我操持國政已是勞苦功勞,這幫貴族官員卻還是肆意妄為,現在他們提議救災,你覺得百姓會怎麼想?”
“百姓們會想。”
郭開輕笑了一下︰“你們之前死哪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