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字清不擅長演戲,這是一個基本人人都知道,哪怕是系統也知道的事實。
可他也知道他的宿主。
洛字清也是一個謊話連篇的騙子。
隨口說出去的話有太多都是假的,就算說是真的,可系統听多了謊言,到了最後也分辨不清。
于是這一次也是。
系統在洛字清的腦海中看著外面發生的一切,感受著洛字清的絕望、難過,以及那幾乎已經化為實質性的瘋狂。
真的。
——程序的分析不會出錯。
所以系統也就知道這一切都是洛字清真實的感受,也是眼下最真實的樣子。
可他的宿主說這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那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假的。
從哪句話、哪個眼神又或者是什麼動作時候開始的呢。
系統不清楚,他也身處在名為“洛字清”的旋渦之中,無法恢復理智。
大火蔓延,門藍心再怎麼想要緩和洛字清的情緒也知道這個鬼地方根本待不下去。
想著,他咬咬牙,忍受著烈火的灼燒,那鑽心的灼熱從心頭佔據,他難受的就差把血吐出去。
可他硬生生的扛住,然後快步來到洛字清的面前,在洛字清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門藍心又揚起微笑。
那似乎是門藍心慣用的笑容。
——那樣的吊兒郎當。
“睡一覺唄。”
“小家伙。”
醒來就會發現什麼都在變好。
學院這些骯髒的過去,那些陰暗的、曾經發生過令人作嘔的事情就算是他們這些活了百年的人,听到都會忍不住作嘔。
更何況還是幼崽的洛字清。
對于他們而言,這些事不能讓洛字清知道,也不該讓洛字清知道。
可是偏偏這種事就發生了。
門藍心把洛字清打暈後把人抱起來,然後轉身一步又一步的堅定往外走去,同時頭也不回。
對他而言,這些人的離去對他沒有半分波瀾,他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說到底他與這些人也沒有算真正的認識。
就算是同為愈能者,那也僅僅是同一個身份的關系。
他沒有任何憐憫、心痛,就算是僅有的一絲情緒,也僅僅是在听到這些人的過去時,他感到了不耐煩。
僅此而已。
從火海中出來,門藍心第一眼看到了夏月,“回去吧。”
“我想我需要一點時間來為我即將做的事做好準備。”
這樣說完,率先抬腳離開,身後的夏月盯著門藍心的背影,回想著門藍心的狀態,又想到最近所能感覺到的來自門藍心身上的糾結。
千言萬語匯成一句。
——門藍心你小子栽跟頭了。
這樣想著,夏月又把目光放在了旁邊容青的身上,她身為愈能者,自然可以第一時間感覺到容青那很糟糕的狀態。
“不走嗎校長。”
“你去吧,我再等會兒。”
“等什麼?”
“我最起碼要在這個時候送送她們吧。”
“……”
也是這個時候,夏月看到了來自容青身上,她讀不懂的情緒。
那好像是大人的苦惱,也只有大人才會有的情緒。
——沉重。
——他在背負著什麼。
夏月一時間無話可說,但她並不打算什麼都不做,她來到容青的身邊,拍了拍容青的肩膀,眼神看向前方。
“我這個人什麼大道理都不懂,活著的日子也夠了,所以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為了洛洛。”
“我不會說話,我的意思是……校長,再怎麼撐著也會累的,洛洛情況這個樣子,你也休息一下。”
說完,夏月從旁邊走去。
剛走幾步,來自容青的話傳來,容青聲音沙啞,他低著頭,看著那些火焰燃燒著的廢墟。
“我是不是真的很不負責。”
“明明是校長,但是每次出事又是最不靠譜的存在。”
“……”
容青還要往下說,可夏月轉頭,眼神堅定,“我不是一開始就在學院,但是根據學院的情況我很佩服你。”
“末日來臨,人性扭曲,在這種混亂的時候可以創造一個學院,然後維持學院的生存創立所謂的秩序,只這一點,你就很厲害。”
“……”
“我說真的,我相信洛洛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從你一出現,就算再怎麼詭異,洛洛也沒有對你有所警惕不是嗎。”
夏月說著,她想到自己的情況也很直接的開口,“我就不行,光是看到你的那一刻,我腦海里已經浮現出來太多關于你會出現在這里的猜測,只要你有任何不對勁,我就會立刻殺了你。”
“哪怕,殺了你的代價是巨大的。”
“你不害怕。”
容青開口。
夏月轉身再次離開,這一次容青沒有阻止,也沒有開口。
只是在听到夏月的話後露出苦笑。
“害怕的事情已經太多了,一直沉浸在害怕里那是懦弱的人才會做的,我必須面對,也只能面對,然後成長。”
“我是愈能者。”
“可我更是夏月大人。”
夏月總是這樣,想要獨當一面的時候讓人有安全感,遇到事情也會冷靜分析,可只有夏月才知道,她只是被迫成長了。
可她心甘情願。
只有成長才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也只有成長,才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過家家的日子結束了。
也到此為止了。
……
夏月離去之後,容青環顧四周,然後重重嘆口氣,隨後閉上眼回顧著往日一幕又一幕。
身上的責任壓得他喘不過氣。
從他成為校長的那一刻開始,他就背負了太多。
這個位置他不能任性、必須時刻保持理智的頭腦、做事要絕對公平、也是末日中僅剩的秩序。
他要維持學院的存在,因為是末日中可以生存的溫房。
同時,也要維持學院中秩序的存在,如果沒有秩序,那這個學院和末日也沒有區別了。
他要做一個天秤。
——時刻保持著公平。
所以,每次出了事情他都會用心解決,在知道愈能者的特殊後他也想過把人保護起來,可是一想到保護起來和動物沒有區別他就猶豫。
以至于發生了黑暗24天之後,他無時無刻不在質疑他的決定。
如果他這樣做了,提前把愈能者囚禁起來,保護他的眼皮子底下,這樣是不是就可以避免。
如果他制定更多關于限制異能者的校規,是不是也能在他不在的時候讓這些家伙畏懼他的存在。
如果……
如果……
有太多的如果在他的大腦中質問。
他感到頭疼、無能為力。
容青不厲害,他沒有異能者強勁的異能可以席卷一切,也沒有異能者的能力治愈一切。
他的異能很簡單。
他的異能是——創造世界。
那是一個听起來就會讓人覺得很厲害的能力,因為創造世界就相當于是可以胡作非為。
可創造世界只是一個框架,維持世界的一切都需要他自己來解決。
所有人都不知道,學院是他創造的世界。
而當創造了學院的那一刻,他的異能就不再是“創造世界”,而是“維持世界”。
準確來說,學員只要還存在一天,那麼他就是一個沒有任何異能的廢物。
打不過任何人。
也無法做些什麼。
所以他清楚自己的特殊,一個人躲在校長室,除了維持學院的存在,更多的時候他會去學院的外面尋找存活下來的人。
只是隨著時間推移,他幾乎找不到存活的人,甚至也只有他知道,外面的世界一塌糊涂。
流星墜入地面引起火星,岩漿從裂開的地面下噴涌而出,那些岩漿將所有生命吞噬,將所有植物拉入深淵。
人們的哀嚎早就消失不見。
外面的世界已經不能稱之為世界,黃沙漫天、沒有水源、烏雲密布的天空。
那是真正的末日。
所以,他一邊維護著自己的世界,一邊又努力不讓外面的情況落在這里。
當黑暗24天發生的時候,他整個靈魂在外面繼續勘察,試圖尋找什麼突破口。
只是,突破口沒找到,他卻感應到學院的哀鳴,于是他倉促回到自己的身體,導致他的身體承受不住變得糟糕。
就算是這樣,他也第一時間趕去了地下,直到他看到所發生的一切。
那是他第一次喪失理智,怒火讓他無法思考。
他撿回來的每一個人、一個又一個照顧著生怕出事的同類,居然會在這種時候做出這種過分的事。
那一刻,容青產生了懷疑。
他創造這個世界是對還是錯。
……
回到現在,容青主動進入火海,他抬手,不在乎被灼燒的掌心落在欄桿上。
他是目睹者,哪怕是最後趕來的人,也是目睹著。
他不是攻擊性的異能者,所以無法像失控區那樣殺死同類。
更何況當時異能者的情況太過于強大——死不了。
但是他殺了那些家伙是真的。
他親手殺的。
——沒有使用異能,他拿起石頭,不顧後果的砸了過去。
他打不過那群家伙,所以他被那些人按在地上瘋狂忍受著攻擊,可他那個時候或許真的瘋了吧。
所以他就算被揍的滿頭是血也無所謂,他發了瘋的想要殺了這群家伙。
于是,一塊石頭,一個人,一群被折磨的面目全非的愈能者。
殺了比他們強大無數倍的異能者。
那是數不勝數的異能者。
容青沒有後退,他站在愈能者的面前,石頭早就被血液包圍,血液順著力度滴在地面。
然後在愈能者再次將他的傷口恢復後,容青義無反顧的沖了進去。
那是真正意義上的廝殺。
也是容青第一次拋棄了秩序。
什麼狗屁的秩序!
什麼狗屁的朋友!
什麼狗屁的世界!
什麼狗屁的冷靜!
統統去死!全都給他去死!
他要創造的世界不是這樣的!他一開始想要創造的世界本來就不是這個樣子的!
他也是一個少年,他不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所以他一開始幻想的是和平共處,一起努力的家園。
可這樣的幻想,在看到一切後戛然而止,容青只覺得這個幻想太狗屁。
都世界末日了,他居然還渴望有人性和道德。
殺到最後,容青分不清楚白天和黑夜,手麻木的動彈不得,整個人躺在尸體中間,眼神放空一切。
就算後面那些愈能者關心他的情況他也分不清楚真假,那個時候容青想——要是一切結束就好了。
可是……他又不甘心。
不甘心什麼,他又不明白。
所以,最後,容青哭了出來。
他雙手捂著眼楮,眼淚涌出與血液混雜著,整個人坐在尸體中崩潰大哭。
然後嘴里道歉。
一直道著歉,不停的道歉。
“對不起!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
“都是我!一切都是我!如果我沒有創造這個世界就好了!如果一開始我沒有抱著幻想就好了!”
“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們變成這個樣子真的對不起。”
“……”
——善良的人總會在自己的身上尋找問題,卻忘記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本就是沒有人性的垃圾。
……
容青眼神悵然,看著空蕩蕩無人的牢籠,嘴角緩緩上揚,露出苦澀的笑容。
“解脫了。”
“所以,你們開心嗎。”
“我替你們開心,真的。”
“所以,就剩我一個人了。”
“又只剩我一個人了。”
“……”
容青頭落在欄桿上,眼神苦澀帶著迷茫,“都結束了。”
“痛苦的日子結束了。”
黑暗24天。
那是束縛了愈能者的存在。
同時也是讓容青束縛自己的存在。
那天之後,容青換了管理方式,以往的他手段溫柔,把所有人都當做是朋友。
可是從這件事之後,容青的手段強硬,不服從他的話那就打。
總會把人打服的。
然後創立了執法委員會,賦予了最高的管理。
幾乎是一夜之間,學院不僅僅是學院,更多的是成為了一個新世界。
然而。
無人知道,夜深人靜的時候,容青總會一個人來到地下來看活下來的愈能者。
隨著時間推移,他們依靠著對方,努力的存活。
——愈能者無法被異能者殺死。
所以容青無法殺死對方,解決對方的痛苦。
他只能用自己的辦法,用各種各樣的手段彌補回去。
那是發自內心的彌補,不是偽裝的利用。
那個時候的容青不知道,為什麼愈能者沒有離他而去,明明愈能者可以憑借自己想法爆體而亡。
但是他沒有問出口。
他怕問出口的那一瞬間會增加雙方的痛苦,所以他閉口不談。
現在,這個問題再次出現。
他知道了答案。
容青這樣想著,身子無力的落下,靠在欄桿,整個人抖動。
年少時沒敢說出口的詢問,在眼下得到了無聲的回答。
——“為什麼當時不離開。”
——“因為不放心你啊。”
容青哭了。
活了太長時間的人在這個時候哭的像一個孩子,他手攥著欄桿,任由欄桿燙傷他的手。
張嘴,卻無聲。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那件事困住了當時還年少的容青。
就算是現在,容青也依舊沒有掙脫。
可是。
——狼狽不堪的愈能者,用時間嘗試彌補容青所受到的傷害。
而容青也用時間來彌補年少時他所犯的錯。
洛字清說的是對的。
他有私心。
那是一點點私心。
——他只是不想讓他一個人在這個世界。
可那也只是一瞬間的想法。
大火蔓延,容青沒有抬頭。
“再讓我在這里待一會兒吧。”
“最起碼,這一次讓我親眼送你們離去。”
“我不想再遲來一次。”
“……”
大火將哭泣的聲音吞噬。
無人回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