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京城的年味像一壇陳釀的老酒，在胡同巷陌間愈發醇厚。
暮色中，家家戶戶門前新貼的春聯泛著墨香，孩子們穿著嶄新的棉襖在青石板路上追逐，不時有零星的鞭炮聲從遠處傳來，驚起屋檐上停歇的麻雀。
葉衛東提著大包小包邁進徐家四合院時，細雪正簌簌落在院角那株老臘梅上。
徐老爺子戴著老花鏡，手持銀剪，專注地修剪著橫斜的枝椏。
听見腳步聲，老人轉身時眼鏡滑到鼻尖，待看清來人，皺紋里立刻綻開笑意。
“外公，給您拜早年了！”葉衛東將印著"日立牌"字樣的紙箱小心放在石桌上，箱角在青石面蹭出細微的聲響，“這是18寸彩色電視機，帶遙控器的，您看《新聞聯播》再不用起身調旋鈕了。”
徐老爺子扶正眼鏡，目光在紙箱上停留片刻，突然板起臉︰
“胡鬧！百貨大樓標價大幾千的東西，咱家那台"昆侖"黑白的不照樣能看？”
說著伸手按住紙箱，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明兒就給我退回去！”
"外公您听我說，"葉衛東急忙解釋，"我們經營所年底分紅，每個合伙人都能提貨。這是經營分得的年貨，退不了，我這里有票據，其他伙伴也同樣分到了的。”
好像他早就知道外公會拒絕似的，手里還多了幾張復印紙填寫的出貨單。
老人將信將疑地摩挲著票據，忽然瞥見外孫呢子大衣肘部磨出的毛邊，眼神倏地軟了下來。
他嘆了口氣，從兜里摸出塊手帕︰“擦擦頭發上的雪。”頓了頓，又低聲道︰“下不為例。”
暮色漸濃時，四合院飄出炖肉的香氣。
堂屋里，新電視正播著《草原英雄小姐妹》，彩色畫面引得孩子們驚呼連連。
八歲的表弟趴在熒屏前數羊群，小臉被映得忽紅忽綠。
大人們圍著八仙桌包餃子，面皮在掌心翻飛如蝶。
發壓歲錢的儀式開始時，老太太從樟木箱取出沓紅紙，每個孩子領到都脆生生道謝。
輪到葉衛東時，他連連擺手︰“我都大了...”話沒說完，外婆已將紅包塞進他中山裝口袋︰“在姥姥眼里你永遠是孩子。”
“表哥，快看看嘛！”扎著羊角辮的徐明 突然竄過來，靈巧地抽出紅包，“哇！一塊錢！”她舉著紙幣滿屋跑，“爺爺奶奶偏心！給我的才五毛！”
滿屋哄笑中，徐老爺子敲敲電視外殼︰“你表哥送的這個，夠多少紅包了。”
見孫女吐舌頭躲到母親身後，老人忽然正色︰“衛東這是頭回團圓年。”
葉衛東眼眶發熱，悄悄轉身從廂房搬出兩個紙箱。
給長輩的皮箱里，上海牌手表躺在絲絨襯布上泛著金屬光澤；給孩子們的紙箱中，英雄鋼筆、鐵皮青蛙、彩色頭繩分門別類用紅紙包好。
小表妹得到個會眨眼的洋娃娃，喜歡得當場把舊布偶扔給了弟弟。
年夜飯的圓桌上，紅燒鯉魚昂著頭翹在青花盤里，韭菜餡餃子胖嘟嘟擠滿笸籮。
葉衛東被安排在老爺子右手邊，面前堆著長輩夾來的菜，碗里的醋汁漸漸漫過餃子山尖。
葉衛東望著碗里堆成小山的餃子，鼻尖突然有些發酸。
他低頭咬了一口，韭菜的鮮香混著豬肉的醇厚在舌尖綻開，燙得他眼眶更熱了。
“慢點吃，鍋里還有。”大舅媽又往他碗里添了兩個餃子，油亮的手指在圍裙上擦了擦，“听說湖南那邊過年都沒餃子吃的？你在那邊一定過年都沒吃過餃子吧！”
"嗯，南方沒有面食。"葉衛東咽下餃子，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從兜里掏出個油紙包，"對了，這是我插隊的老鄉腌的酸菜，我特意......"
話沒說完，三舅已經拍腿大笑︰“好小子！現在倒學會帶年貨了！”他接過油紙包湊近聞了聞，被濃烈的酸味激得直皺眉，卻還是珍重地放在櫥櫃最上層。
屋外雪下得更密了，簌簌地撲在窗欞上。
堂屋里，新電視正播著春晚前的特別節目，主持人喜慶的聲音和孩子們的歡笑聲混作一團。
葉衛東望著這場景，忽然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在慢慢融化。
他還是想起了往年在葉家過年的時光，好像從來沒體驗過這樣的溫情。
接下來的時間，徐家人幾乎都將目光投向了葉衛東，葉衛東明顯感覺到，濃濃的親情將他包圍起來。
有人要他講農村插隊的往事，有人關心地問他為什麼那麼厲害能考全國第一名。
只有外公好像還是有點擔心他那個經營所，不管怎麼說，剛剛改開，這些擔心也是正常的。
“衛東啊，”外公突然敲了敲他的碗沿，老人布滿皺紋的眼角微微泛紅，“你在南邊插隊這些年，受苦了。”
葉衛東搖搖頭，喉頭滾動了幾下︰“外公，不辛苦的.....”
“衛東，我想問你，你們經營所過年能分這麼多東西，沒少賺吧？說說看，你們是怎麼賺這麼多錢的？”
葉衛東深吸一口氣︰“我們從廣東進貨——電子表、尼龍襪、的確良布料，在京城再銷售。不過，你們放心，我們繳了稅，還解決了不少知青的就業問題。”
他並沒有正面回答賺了多少錢，那樣他怕這些親人們更加為他擔心。
但就算是這樣，還是令所有人心里很不踏實，衛東干的這些，不就是投機倒把嗎？
葉衛東看到眾人的表情，就知道他們是怎麼想的。
他頓了頓，看向外公︰“另外，我們決定了，準備向南方捐一些物資。”
堂屋里靜得能听見雪落的聲音。
外公突然摘下眼鏡，用袖口慢慢擦拭鏡片——這是老人情緒激動時慣有的動作。
“好！好！”外公突然連說兩個“好”字，枯瘦的手重重拍在葉衛東肩上，“這才像我們徐家的孩子！”
他轉向眾人，聲音陡然提高︰“當年在朝鮮戰場，不也是老百姓一針一線捐的棉衣？”
二舅湊過來摟住葉衛東脖子︰“小子有出息！”
年夜飯的氣氛重新熱絡起來。
院外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新年的鐘聲從電視機里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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