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揉碎的金箔,透過紗窗的經緯線漏進來,在和平的藍布床沿洇開一片斑駁。他把臉埋進粗布枕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被角——那道淺褐色的舊痕早已磨得發毛,卻還固執地嵌在棉線間,像塊褪不了色的記憶補丁,縫著去年梅雨季幫張叔修屋頂時,瓦片上滑下的半塊濕泥。
“和平!太陽曬屁股啦,燕子和小英扛著野花都蹲門檻上了!”香玲的嗓門裹著灶膛里的柴火味,撞得木門“ 當”震響。和平猛地撐起身子,睡衣領口還沾著沒拍淨的棉絮,像落了片不肯飛走的蒲公英。外屋傳來瓜子殼嗑開的“ 嗒”聲,混著燕子細弱的推辭︰“嬸子別忙活了,我們就是……”話沒說完就被瓷碗輕放桌面的“叮”聲截斷——準是香玲又往碟子里添了新炒的南瓜子。
他趿拉著舊布鞋走到木鏡前,鏡中人臉被晨光切出明暗兩半︰左眼角還凝著未消的睡痕,右眼下卻浮著層淡淡的青黑,像被夜露洇濕的紙。三天前鎮公所的征兵告示貼在老槐樹上,爹蹲在門檻上抽了整宿旱煙,煙袋鍋明滅間,那句“你爺爺當年在陣地上撿回半條命”剛起了頭,就被劇烈的咳嗽撕成碎片,混著火星濺在青石板上,燙出細小的焦痕。和平知道,這幾日石磨旁的議論聲像春末的柳絮,總繞不開山那邊時斷時續的炮響,還有村口王大爺逢人就說的“咱村得有人扛槍護著麥田”。
推開門時,燕子正背對著他絞辮梢,靛藍色布衫領口的蒲公英繡線只走了半圈,嫩黃的花蕊還懸在針腳間,像只沒來得及展翅的蝶。小英卻趴在八仙桌旁,指尖捏著片隻果晃悠,逗得桌底的花貓“喵喵”直轉︰“和平哥你看,小花生完崽兒跟個糯米團子似的!”她鼻尖沾著粒沒擦淨的瓜子仁,在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
“輕點鬧,貓崽子才睜眼呢。”和平扯出條磨得發亮的木凳坐下,指尖觸到桌面黏膩的瓜子殼碎屑——準是昨晚爹蹲這兒抽煙時蹭的。香玲端著竹籃從廚房出來,籃里的葡萄還沾著水珠,在瓷碟里滾成串紫水晶︰“你們吃葡萄啊,邊吃邊嘮,嬸去後院拌雞食。”藍布圍裙掃過他肩膀時,皂角香混著若有若無的碘伏味涌進鼻腔——那是小時候躲在嬸子身後,看她給村里傷員換藥時,永遠記得的、苦里帶著清冽的味道。
燕子忽然從布兜掏出個紙飛機,機身用紅墨水畫的五角星歪歪扭扭,邊角被捏出細密的褶皺,像只被雨打濕翅膀的鳥。“昨兒學堂里疊的,”她指尖蹭著紙頁邊緣,墨水在指腹染出淡紅的印子,“老師說……和平鴿要飛得越高,越能看見遠處沒被踩壞的麥田。”紙飛機在她掌心輕輕顫動,不知是窗外的風,還是她藏在袖口的手抖。
和平接過飛機時,指腹蹭到紙面未干的墨跡,紅五星在他掌紋里洇開個淺印,像朵剛落下的梅。窗外傳來麻雀啄食曬谷場的“啾啾”聲,遠處山尖的霧正絲絲縷縷地散,露出半截被晨光鍍成金色的風車——去年秋收後,他和燕子、小英用秫秸稈扎的,木軸上還纏著小英偷拿娘的紅毛線,吱呀轉動時,總帶著新翻泥土的腥甜,和小姑娘們銀鈴似的笑。
“和平哥,你……”小英忽然不逗貓了,仰起臉時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王哥說穿軍裝能打跑壞人,可威風了。”話沒說完,就被燕子猛地拽了下袖口,竹椅在青磚地上劃出刺耳的“吱呀”,驚得桌底的花貓“噌”地竄上窗台,踫翻了和平去年撿的粗瓷花盆,土粒簌簌落在紙飛機上。
和平盯著紙飛機上的紅五星,忽然想起三爺爺臨終前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掌紋里嵌著永遠洗不淨的槍油味,“娃啊,咱這輩子彎著腰種地、挺直了腰做人,圖的就是……”老人沒說完的話,後來被爹埋進了後山的墳頭,卻像顆種子,在和平心里長出帶刺的芽。此刻紙飛機的機翼輕輕顫動,他分不清是穿堂風掀起的,還是自己攥得太緊,指節都泛了白。
香玲抱著空竹籃回來時,看見三個孩子圍在桌前︰和平正用鉛筆給紙飛機補畫翅膀,筆尖在紙頁上沙沙游走,把褶皺的機翼描得平展些;燕子悄悄把自己的搪瓷杯推到他手邊,杯口還飄著麥乳精的甜香,那是她攢了半個月的糖票換的;小英蹲在桌底撿土粒,指尖捏著顆漏網的南瓜子,正往花貓嘴里塞。陽光從西窗斜切進來,在門後投下模糊的影子——去年貼的年畫還在,畫里抱鯉魚的小姑娘嘴角翹著,旁邊“太平”二字被灶火燻得泛黃,卻依然紅得刺眼,像團燒不熄的火。
院子里忽然傳來“叮鈴鈴”的自行車響,是郵遞員老李的二八大杠。和平起身時,紙飛機從指縫滑下,輕輕落在小英腳邊,紅五星蹭到了她藍布褲腳的補丁。他听見自己的心跳混著鈴鐺聲,在胸腔里敲出雜亂的節奏——就像去年冬天在河邊砸冰,錘頭落下時,冰面下的水流總在暗處奔涌。
跨出門檻時,老李正從郵包掏出封信,牛皮信封上的紅郵戳還帶著油墨的溫熱。風掀起和平的衣角,遠處的風車又開始吱呀轉動,秫秸稈扎的葉片掃過晨霧,把紙飛機的影子拉得老長。小英撿起地上的飛機,舉過頭頂跑向曬谷場,紅五星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像撒了把不會熄滅的火星,順著風的方向,往山那邊的麥田飛去——那里的麥苗正頂著晨露抽穗,在槍炮聲未及的地方,悄悄把根扎進濕潤的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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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玲倚在門框上,看著三個孩子追著紙飛機跑,藍布衫和碎花裙在風里飄成片流動的雲。她摸了摸圍裙口袋里的舊銀元——那是那年傷員留下的,說“等和平醒了,給娃們買糖”。此刻銀元貼著她溫熱的掌心,和遠處風車的吱呀聲、孩子的笑聲,一起融進這方被晨光浸透的小院,像塊裹著露水的鵝卵石,沉進歲月的河底,卻始終閃著溫潤的光。
和平接過信時,指尖觸到信封上凸起的郵戳紋路,像觸到某種命運的折痕。他沒拆開,卻看見燕子在曬谷場邊停下,紙飛機舉在頭頂,機翼正對著東方——那里的霧已經散了,露出整片綠油油的麥田,在晨風中泛起漣漪,像片從未被驚擾的海。而紙飛機上的紅五星,正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像顆落在人間的星,固執地亮著,哪怕周圍的影子再長,也不肯熄滅。
花貓跳上窗台,舔了舔爪子上的土粒,忽然“喵”地叫了聲。和平抬頭望去,看見窗台上不知何時落了只灰撲撲的麻雀,正啄食著小英撒的面包屑。陽光穿過它的羽毛,在青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和紙飛機的紅五星疊在一起,像幅被歲月揉皺的畫,卻在某個清晨的裂縫里,漏進了新的光。
遠處傳來母親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帶著柴火飯的香。和平把信揣進衣兜,走向曬谷場,鞋底碾過草葉上的露珠,發出細碎的響。燕子見他走來,笑著把紙飛機遞過來,指尖的紅墨水已經干了,卻在紙頁上留下個淡淡的印,像朵開在冬天的花。他接過飛機時,忽然發現機翼邊緣多了道細小的劃痕——是小英剛才逗貓時不小心劃的,卻讓這只“和平鴿”看起來更真實,就像他們此刻踩在腳下的土地,帶著生活的褶皺,卻依然溫熱。
風又起了,紙飛機從他掌心掙脫,歪歪斜斜地飛向天空。紅五星在陽光里一閃,掠過風車的葉片,掠過曬谷場的草垛,掠過遠處冒炊煙的屋頂,往山那邊飛去。和平望著它越飛越遠,直到變成個小紅點,忽然想起三爺爺說過的話︰“和平啊,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是一輩輩人把血和汗埋進土里,才長出的苗。”
此刻,紙飛機載著三個孩子的目光,飛過晨霧未散的山崗。山那邊的炮聲忽然靜了,只有風車的吱呀聲,和麻雀的“啾啾”聲,在空氣里輕輕流淌。曬谷場上,香菱嬸正彎腰撿起草葉上的紙飛機碎片——不知何時,機翼上的紅五星蹭掉了半角,卻在地上留下道淡紅的痕,像滴落在人間的、未凝的血,卻又在晨光里,慢慢暈染成朵蒲公英的形狀,隨著風,往有麥田、有風車、有孩子笑聲的遠方,輕輕飄去。
而在這方被晨光包裹的小院里,搪瓷杯里的麥乳精還冒著熱氣,花貓正蜷在窗台打盹,遠處的麥田在晨風中輕輕起伏,像在哼唱一首永遠不會停的歌。紙飛機的影子雖然淡了,卻在三個孩子的眼楮里,種下了顆小小的、會發芽的種子——關于和平,關于遠方,關于那些即使被折痕割裂,卻依然想要展翅的夢。
老李的自行車鈴鐺又響了,這次是往回騎的方向。和平摸了摸衣兜里的信,忽然發現陽光已經爬滿了整個曬谷場,把紙飛機的碎片照得發亮。他蹲下身,撿起那半片帶紅五星的機翼,指尖觸到紙頁上小英畫的歪歪扭扭的麥穗——原來在機翼背面,不知何時多了串細小的紋路,像極了麥田里隨風擺動的穗子。
風停了,紙飛機的碎片落在他手心里,像片紅色的羽毛。遠處,香玲喊他們回去吃葡萄,聲音里帶著笑。和平站起身,看見燕子正把小英舉過頭頂,逗得小姑娘咯咯直笑,花貓也跟著蹦跳,踫翻了窗台上的粗瓷花盆,泥土里露出半截去年埋下的玉米種子,正頂著嫩芽,往陽光里鑽。
這一刻,所有關于征兵的議論、山那邊的炮聲,都被擋在晨光之外。在這個飄著紙飛機的清晨,在這個沾著皂角香和麥乳精甜的小院里,和平忽然懂得︰所謂和平,從來不是某個宏大的詞,而是此刻指尖的紙飛機、腳邊的花貓、遠處的風車,還有那些在煙火氣里,悄悄生長的、帶著溫度的日子。
他把半片機翼夾進衣兜,跟著笑聲往回走。鞋底碾過的露珠,在青磚上留下透明的印子,像撒了把碎鑽,又像無數個小小的、盛滿晨光的碗。而那只載著紅五星的紙飛機,此刻或許正飛過最高的山崗,看見山那邊未被破壞的麥田,看見晨霧里升起的炊煙,看見某個同樣抱著紙飛機的孩子,正仰起臉,望著天空,等風來。
香玲把洗好的葡萄盛進粗瓷碗,水珠順著紫水晶般的果粒滾下來,在桌面聚成小水窪。和平接過碗時,指尖觸到瓷碗邊緣的缺口——那是他十歲那年摔的,卻被香玲用金繕補了道細縫,像道落在人間的虹。他忽然想起爺爺墳頭的蒲公英,此刻該開花了吧?那些白色的絨傘,會不會跟著風,落到紙飛機去過的地方,在麥田里扎下根,來年長出更多帶著紅五星的、不會被折斷的翅膀?
小英把一顆葡萄塞進他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開。他望著窗外的風車,木軸又開始吱呀轉動,帶著秫秸稈的清香。紙飛機的碎片在衣兜里輕輕蹭著,像只想要振翅的鳥。而在更遠的地方,山霧完全散了,露出整片連綿的麥田,在晨光里泛著金綠的光,像塊巨大的、未被書寫的畫布,等著風、等著雨、等著紙飛機上的紅五星,在上面,寫下關于和平的、最溫柔的注腳。
此刻,花貓跳上桌面,舔了舔碗里的水珠。和平忽然笑了,伸手揉了揉小英沾著瓜子仁的頭發。陽光穿過紗窗的經緯線,在地面織出片新的碎金,而紙飛機的影子,正跟著那些光斑,慢慢挪動,往窗台的方向——那里,一朵蒲公英正從石縫里鑽出來,白色的絨傘在風里輕輕搖晃,像在跟某個看不見的、卻永遠存在的春天,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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