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交接宴
暮色如蜜，緩緩流淌在村頭老柳的枝椏間，將粗糙的樹皮染成暖金色。許前進蹲在門檻上，煙袋鍋里的旱煙明明滅滅，火星在晚風里墜落成轉瞬即逝的流星。堂屋里炖臘排骨的香氣勾著饞蟲，混著二懶家自釀米酒的清甜，引得籬笆外老黃狗伸長脖子，哈喇子滴在凍硬的土地上。
"吱呀——"老舊木門發出悠長的呻吟，周美麗挎著竹籃跨進門檻。籃里霜打的青菜還凝著碎鑽般的水珠，葉片邊緣泛著晶瑩的白邊。"二懶叔又藏著啥好酒？隔著三條巷子都聞著勾魂味兒了！"她笑著將菜擱在八仙桌上，藍布圍裙蹭過雕花桌沿，面粉簌簌落在牡丹紋的漆面，倒像給古舊家具添了層新雪。
話音未落，二懶拄著棗木拐杖從廚房轉出，灰布衫下擺沾著深色油漬，東一塊西一塊的形狀，倒像是頑童在宣紙上潑灑的墨點。"可把你們盼來了！"他的嗓門依舊帶著魚塘邊吆喝的氣勢，只是尾音被幾聲咳嗽揉得支離破碎，"蠻子去喊小吳還沒回？這小子，準是又趴在村委會賬本堆里啃數字呢。"
許前進將銅煙鍋重重磕在青石台階上，清脆聲響驚飛了屋檐下的麻雀。他眯起眼楮打量二懶，發現對方鬢角的白發不知何時已漫過黑發，像冬夜里悄然爬上瓦當的霜。"我說二懶叔，擺這鴻門宴，怕不是光為了這口酒？"
二懶缺了顆門牙的嘴咧成月牙，漏著風笑道︰"還是你小子精！"他摸出隨身煙袋，剛捏起煙絲又放下，枯瘦的手指微微發顫，"不瞞你們說，我這把老骨頭是真該進柴火垛了。前兒巡塘，腳底下一滑摔了個結實，煙袋桿子當場折成兩截，跟我的老腰似的。"
周美麗往粗瓷碗里斟滿米白色的米酒，桂花的甜香混著酒曲的醇厚在屋內彌漫。"二懶叔可別嚇唬人，前兒還見你帶著年輕人挖水渠，鐵鍬掄得比小伙子還利索！"
"那是硬撐！"二懶仰起頭將酒一飲而盡，喉結在松弛的皮膚下劇烈滾動，"現在站久了腰疼得像被漁網勒著，下田腿軟得打擺子，也就擺弄煙袋還能找回點年輕時的威風。本想叫小吳來，可村委會那些報表、合同，離了他得亂成麻。"
許前進夾起塊油亮的排骨，琥珀色的肉皮泛著誘人的光澤，突然笑出聲︰"我說二懶叔，這是想撂挑子享清福？魚塘里的鱸魚苗還等著喝你的"二懶牌"獨創飼料呢！"
二懶的臉騰地漲紅，不知是酒勁還是急的，脖頸處青筋微微凸起︰"少打趣我！要不是小和平、小齊他們現在能頂半邊天，我哪舍得放手？前兒小齊搞的生態養魚方案，連縣里專家都捧著方案直夸"後生可畏"！"他的聲音突然頓住，目光掃過牆上泛黃的獎狀，那些曾經引以為傲的榮譽證書，邊角早已卷起毛邊，像極了他日漸松弛的皮膚。
許前進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碗沿，想起去年兒子帶著大學生團隊回村直播，手機屏幕里山貨成批發往全國各地。他輕輕嘆了口氣︰"二懶叔，咱們守著這方水土大半輩子，能看著年輕人把村子折騰得更紅火，不比攥著獎狀實在？"
周美麗說道，“自古後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且行且珍惜吧二懶叔！”
二懶又灌下一碗酒，眼眶在昏黃燈光下泛起水光︰"美麗這話戳心窩子。前些日子還盤算著漲魚塘承包費的事，現在想想，真是老糊涂了......"
"喲！說誰糊涂呢？"蠻子的大嗓門突然炸響，她頂著一頭亂發撞開房門，身後跟著抱著賬本的小吳。小吳制服口袋里的鋼筆漏了墨，在布料上洇出深藍色的花。
"二懶叔偏心！喝酒都不叫我，要不是蠻子姐硬拽，我還在核對著修路預算表呢！"小吳把一沓子賬本"咚"地砸在桌上，伸手就去夠酒碗。
二點慌忙起身，棗木拐杖差點掀翻醋碟︰"你小子可別誤會！我是怕村委會離不了你......"
"得得得！"蠻子大大咧咧坐下，筷子如飛夾走最大的排骨，"二懶，昨兒我可瞧見了，你蹲在村口瞅著小和平調試灌溉系統，那眼神跟護崽的老母雞似的！"
滿屋子爆發出哄笑，許前進笑得直拍大腿，周美麗用圍裙角擦著眼角。二懶漲紅著臉嘟囔著"沒大沒小"，卻悄悄往小吳碗里夾了個油亮的雞腿，骨頭上還粘著焦香的肉皮。
不知何時，月亮已爬上柳梢，銀輝透過木窗灑在酒碗里，泛起粼粼波光。酒過三巡，醉意朦朧間，二懶望著圍坐的眾人，恍惚又回到年輕時——也是在這間土坯房，他們為了村里第一口機井的選址爭得面紅耳赤，油燈將影子投在牆上，晃成一片沸騰的海。
"來，敬咱們的葫蘆彎！"小吳突然舉起酒碗，清亮的米酒在月光下泛著珍珠光澤，"也敬二懶叔這樣的老輩人！是你們把根扎得深，我們才能放心往前闖！"
踫杯聲清脆如泉，米酒的醇香裹著月光在屋內流淌。二懶摸著腰間新雕的紅松煙袋，歪歪扭扭的"傳承"二字硌著掌心。他仰頭飲盡杯中酒，這一刻，壓在肩頭幾十年的擔子，突然輕得能被月光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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