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城外,一騎胡人打扮的青年騎士奔行在官道上,口中有些絮叨。
“哎,阿翁也是,這般冷的天,竟讓我來做這等鬼差事,真是一點都不心疼子嗣。”
這般絮叨了一路,終于緊趕慢趕,趁著日暮之前,來到了雲中縣的北城門外。
負責警戒和戍衛的縣卒遠遠的就發現了這打扮奇特的胡騎,在一名什長的號令下張弓搭箭,虛指著城外這個臉生的不速之客。
“來者止步,可有符傳?”
這騎士也不惱,對于漢人的盤問流程已經司空見慣,從袖中掏出了一個物事,舉起來虛揚了一番。
“吾乃呼衍蘭,受呼衍骨都侯之命,有要事面見甄太守。”
什長和手底下的士卒相互對視了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出了疑惑和憤怒。
這與鮮卑人的仗都打完了,你南匈奴人此刻才來?而且還是單騎前來,好大的膽子!
這名什長素養還算不錯,強忍著怒氣,大聲沖著城外喊道︰“貴客還請稍等。”
呼衍蘭沒有搭話,而是饒有興趣的看向城外。
昨日,有斥候來報,雲中郡的長史袁敞和日律部的日律狼山雙方在此激戰,這般上萬人參與的戰爭動靜極大,使得幾十里外的呼衍部都不由得側目。
這呼衍部,便是之前第一個拒絕甄厲求援的呼衍骨都侯所在的南匈奴大部落。
呼衍蘭之父確實病了,只不過不是什麼大病,而是積年的老毛病犯了。
至于為何裝病?
那不是想趁著漢人和鮮卑人打生打死期間,吾等匈奴人好趁勢積蓄一些實力,一如三年前的故事那般。
三年前,八部匈奴中各出了千余人,合兵萬人,與前護匈奴中郎將臧𠤖一同出塞,被鮮卑人打得大敗而歸。
雖然這些青壯的損失對于呼衍部不是什麼傷筋動骨的大事,但這一代的呼衍骨都侯自然不是一個肯吃虧的主兒,從哪里吃的虧,就從其他地方吃回來,而王蒼家在城外的良田便是那時被吃掉的。
對于此次鮮卑入寇,這一任的呼衍骨都侯料定,漢人必敗!
但不一定是慘敗,以漢人的性子,多半會依靠城池自守,應該不會輸得太慘,到時呼衍部趁著漢人勢弱,再多吞並些漢人的良田和草場。
加之邊塞空虛,今上和當地太守日後必然要多多仰仗吾等才是。到時候,良田有了,草場也有了,今上和郡中給的財貨也有了,豈不美哉?
只可惜,成事在人,謀事在天。
此刻,一處京觀被堆積在北城門的護城河外,看的呼衍蘭一陣咂舌。
“嘖嘖嘖,這等規模的京觀,怕不是有三四千顆人頭之多,以前見過這袁敞幾面,但沒想到這人如此可怖,竟靠著千余郡兵打出這番驚天動地的大勝來,難怪阿翁要我來雲中見見他。”
“看來雲中也是要變天了。”
抬頭看了眼遠處,那視線的遠處似乎矗立著一座連綿起伏看不到邊的山脈,只是離雲中縣太遠,視線看不到罷了。
而那里,便是所有匈奴人心中所有的痛。
陰山。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但依吾呼衍蘭觀之,見陰山,吾等匈奴人未嘗不哭之。”
“這里可是吾等匈奴人的寶地啊!”
這時,一陣動靜將憤憤不已呼衍蘭從思考中驚醒,只見城牆上那漢人軍官復又出現︰“貴客,還請下馬入城。”
“好。”
呼衍蘭沒有托大,十分乖巧的躍身下來,牽著這匹心愛的駿馬,一邊慢悠悠的跟隨著引路的縣卒進了城門,一邊饒有興趣的左顧右盼,興致不錯的往城中心的太守府而去。
此時的太守府中,倒是好一番熱鬧景象。
“袁長史,再飲一杯。”
甄厲走出席後,一手拿著耳杯,另一手則端著卮杯來到袁敞的身前,用卮杯先給袁敞倒滿,然後用耳杯敬了袁敞一下,讓後者有些受寵若驚。
“府君不可,不可!吾乃下吏,怎可勞煩尊長。”
“賴得子桓昨日大勝,全郡得以保存,你袁子桓當得!”
陪座在邊上的還有兵曹掾張楊、甄厲的族佷甄隰、張祈等幾位郡兵中的曲長和日律狼山的庶弟狼魑。
作為第一個帶頭投降的鮮卑人,狼魑還是得到了些許禮遇,得以陪坐在末席,除了靠近廳門有些冷之外,倒是不甚顯眼。
諸人見袁敞得此禮遇,也跟著一同敬起酒來。
袁敞再三推辭,見實在推辭不了,加上昨日的鏖戰之故,又在甄厲和諸人的再三熱情之下,只得無奈受著,口中祝酒道。
“諸君幸飲,幸飲。”
“袁君功高,當滿飲此杯!”
眾人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繼續開始交頭接耳的喝了起來,甄厲也轉回到案幾之後,而袁敞得到空閑,又軟軟的跪坐在那里。
不是他不想拒絕,實在是此刻渾身酸痛,手腳無力,就如同一婦人般,任人擺布耳。
試問,有多少猛將能身披兩層重甲,全副武裝的鏖戰一天,殺敵無數之後,還不休憩一番,能生龍活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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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況,袁敞還只是一介士人罷了。
至于在此戰立下大功的半具裝馬甲,甄厲果然沒有過問,而大家也心照不宣,大勝之下,誰還會無趣挑起這些事來呢?
想起這個,袁敞便思念起自己那匹棗紅駿馬,它終究是沒撐過這場冬雪。
“哎...”
昨日,日律狼山帶著些許殘兵敗逃,除了日律狼角和安沁領著的那兩千多殘兵,剩下的鮮卑騎兵潰散的潰散,俘虜的俘虜,一番清點之下才發現。
此戰郡兵雖然折損過半,但足足的斬獲了三千多顆首級!
雖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狼辰和狼骨麾下的雜騎,不算日律狼山的本部精銳,但郡兵們可是只有一千多人啊!
加上一路餃尾追殺,可是讓這些郡兵吃了個飽,回來的時候,眾騎的馬鞍邊,斬獲的人頭甚至多到掛都掛不下!
那些被俘虜的鮮卑騎兵在袁敞的命令下,挑出幾百騎听話的由狼魑號令,又從郡兵中挑了些骨干充作指揮,其余全部斬首,首級就堆在剛剛呼衍蘭見到的北城門之外。
這下,那些听話的鮮卑騎兵就更加听話了,而斬獲也來到了四千多級。
解了雲中之圍,袁敞自然要乘勝追擊,但他已無力再戰,只能讓郡兵先行休整了兩個時辰,騎著那些剛繳獲的鮮卑戰馬,繼續去解沙陵縣之圍。
至于領兵的是誰?
那自然是一直縮在後面飲酒作樂,郡中除袁敞、張楊之外的半個知兵之人。
梁詡!
袁敞在城樓上見到這老小子的時候,這老小子已經喝得有些微醺,哼,乃公在城外打生打死,你這豎子倒是好消遣。
這披風冒雪的事情,你梁詡不來,誰來?
故而今日飲宴少了他,估摸著,這會兒已經快領兵歸來了吧。
但梁詡還沒等來,便先等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和一位信使,而意料之外的人便是剛剛入城的呼衍蘭。
作為安置在雲中郡的南匈奴族群,呼衍骨都侯是有義務接受甄厲的征召來抵御鮮卑的入寇,但呼衍部沒來,這是他們大大的失職。
如若袁敞未勝,郡中自然不能拿他們怎麼樣,但袁敞勝了!
今日,呼衍蘭便不得不來。
提前有小吏進到廳中和眾人道出緣由,等到呼衍蘭進到廳中,在座眾人本就飲宴許久,如今正是酒意上涌,听到小吏的話,個個怒不可遏。
剛進門的呼衍蘭還沒開口,便見一名精壯漢子跳出席間,呼衍蘭轉頭看去,頓覺頭皮發麻。
因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娶了他親姊的張祈!只見他大聲呵斥道。
“南匈奴人世代蒙受天恩,呼衍骨都侯背信棄義,你這豎子,竟然還敢來到府君當面?”
呼衍蘭換上一副討好般的笑臉︰“姐夫?”
但喝了點酒的張祈可不管這些,繼續呵斥道︰“跪下!”
“張曲長所言極是,跪下!”
呼衍蘭心中暗自叫苦,一進來正好撞見這些人在飲酒擺宴,如今正是酒意上頭的時候,怎麼會這般倒霉?
“跪下!”
“跪下!”
在座大多皆是武官,性子自然激烈,坐在末席的狼魑更是叫的最歡,見呼衍蘭遲遲不跪拜認錯,一口漢話說得流利無比。
“匈奴雜種,跪下!”
哼,治不了漢人,還治不了你這沒骨頭的匈奴人不成,狼魑心中如是想到。
“你!”
見眾人態度激烈,也算是情有可原,但你狼魑這頭辮發太過特別,呼衍蘭一眼便認出他是鮮卑人無疑,你這沒骨頭的怎麼好意思說我?
但轉念一想,確實是自家有錯在先,只得開口解釋道︰“家翁病重,只得托小胡前來,這是家翁獻上的禮單,願以此來換得府君的諒解。”
張楊家作為本郡大姓,和呼衍部常有聯姻,嚴格說來,張祈娶了呼衍蘭的親姊,而他也算是呼衍蘭的長輩了,故而在後者那哀求一般的眼神下,這個性子溫和的老好人重重的嘆了口氣,起身離席接過禮單。
還沒等張楊念出聲來,廳外,一道夾雜喜悅的呼喊便遠遠的傳來。
“大勝!”
“大勝!”
廳外的小吏頗有眼色,機靈的把廳門打開,只見,一騎臉色凍得青紫的信使在廳前勒馬,神色大喜的沖著廳內眾人喊道。
“太守,諸位上官,大勝!”
“武泉塞尉王蒼于日前大破日律推演本部精騎,日律推演不敵,當場逃亡,斬首繳獲無算!”
“什麼?”
呼衍蘭本就有些發軟的雙膝再也支撐不住,重重的磕在地面,有些呆呆的望著廳外。
那信使又快速的重復了一遍,然後才將戰報遞到廳前。
在座武官也坐不住了,紛紛擠到甄厲身邊,焦急的瞧了起來。
唯有袁敞安坐在席間,不是他不想去看,而是渾身酸痛,想擠也擠不進去啊!
“退下,學學袁長史的養氣功夫,一個個都沉不住性子,日後如何能夠成事?”
廳內本來點有燭火,但被眾人這麼一擋,甄厲便看不清上面的字眼,面色不愉的把眾人喝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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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座武官訕訕一笑,打了個哈哈回到案幾後,三三兩兩的,一邊飲酒,一邊交頭接耳起來,只是眼神還在關注著上首的甄厲。
袁敞听到這聲夸贊,自矜的笑了笑,沒有作聲。
安坐于上首的甄厲沒有了遮擋,借著明亮的燭光把遞交上來的戰報快速過了一遍,看的是毛孔大張,神色大喜間,又連連看了幾遍,方才有些意猶未盡的說道。
“好,好,好啊!”
“王蒼此子吾等都小覷他了,初時,吾以為他不過是一郡之英杰,覺得他膽大如斗罷了。”
“但沒想到,以其不到弱冠之齡,竟立下如此大功。”
“此子當為吾雲中之麒麟兒也!”
“哈哈哈哈。”
在座眾人心癢難耐,但甄厲沒有把戰報的內容說出,而是先遞給坐于右邊上首的袁敞,但袁敞沒有動,由著身旁的張楊起身接過,順手把禮單呈到甄厲案幾上,然後接過戰報遞給袁敞查看。
等到袁敞看過後,張楊等人再依次傳閱,待得盡皆看過後,又回到了甄厲手上。
而跪倒在地的呼衍蘭此時也也緩過勁來,木木的看著喜笑顏開的眾人,口中恭敬的說道︰“之前的禮單是家翁病重,神志不清下寫得,做不得數。”
張祈臉色一變,喝道︰“你這小輩,怎的胡言亂語起來,還不快向府君賠罪!”
說罷,拔出了腰間了環首刀,做勢就要往呼衍蘭頭上砍去,但抽刀快,劈刀的動作卻慢了一瞬。
呼衍蘭嚇得頭一縮,趕忙拜倒,頭也不抬,低聲叫道︰“這禮單上的禮品,小胡願雙倍給之,以此來賀府君大勝,賀雲中之大勝。”
張祈听到這話,還刀入鞘,還算滿意的冷哼了一聲,坐回了案幾之後。
甄厲摸著下頜的胡須,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因為,其手上的禮單中赫然寫著︰匈奴良馬千匹,羊千頭,牛犬豕各百頭,白鹽一石,西域葡萄酒一石,敦煌美瓜十枚,精鐵鐵錠百枚,藍田玉璧一對,通漢話的西域胡姬和匈奴舞姬各兩對。
目光留在禮單的末尾,甄厲愈發滿意,這呼衍骨都侯還算誠懇。到時候,這胡姬嘛,吾且觀之,看與中原女子有何不同。
至于匈奴舞姬嘛,目光掃了一眼袁敞,又看了眼戰報,那就給袁敞和王蒼這小子各送一對過去吧。本將這官位多賴此二人,不僅沒降,反而能好好提一提了。
看來得修書一封,讓王蒼這小子來郡中一趟,見見這屢立奇功的麒麟兒了。
說起王蒼,這會兒如同梁詡一般,還在騎馬趕路順便拖行的路上。
1.呼衍氏與呼衍骨都侯︰
《史記•匈奴列傳》︰呼衍氏、蘭氏,其後有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
《漢書•匈奴傳》︰呼衍氏、蘭氏,其後有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
這兩書中的記載相同,而史記集解和史記索引中所雲︰按後漢書雲︰呼衍氏、須卜氏常與單于婚姻,須卜氏主訴訟。
《後漢書•南匈奴列傳》︰異姓有呼衍氏、須卜氏、丘林氏、蘭氏、四姓,為國中名族,常與單于婚姻。呼衍氏為左,蘭氏、須卜氏為右,主斷獄訴訟...
《晉書•四夷列傳》︰北狄匈奴︰匈奴之類,總謂之北狄...其四姓,有呼延氏、卜氏、蘭氏、喬氏。而呼延氏最貴,則有左日逐、右日逐,世為輔相...
從文中可以看出,除開漢書的孿 氏和後漢書的虛連題氏為單于宗室外,剩下的地位最高者便是呼衍氏。
匈奴以左為貴,其中呼衍氏居左,須卜氏和蘭氏居右,為南北匈奴尚未分裂時的三大貴姓,至于後漢書的丘林氏和晉書的喬氏都是南遷後才逐漸壯大起來的部落,與前者不可同日而語。
而南匈奴分為八部後,其中五骨都侯之首的呼衍骨都侯屯雲中,位置在黃河以北,陰山以南的位置。應該在雲中郡咸陽城與北輿縣、原陽縣、雲中縣、芒干水、沙陵湖、黃河以北的這一大片沒有建立城邑的狹長地帶,其面積相對來說,特別大!
值得一提的是,後面于夫羅即位單于,其他匈奴部族又擁立了須卜骨都侯為單于,不過不到一年,這須卜骨都侯便死了,因為史料稀缺,猜測應該是最後的活化石,地位極高。
2.關于陰山與匈奴及游牧民族之間的關系︰蒙古高原這一片少樹林而多平原,作為重要生產物資的木材獲取相對困難,而佔據了陰山山脈之後,其獲取木材相對來說特別容易。
加上陰山山脈內在兩千年前時,野生動物比現在多得多多了,對于獲取肉食困難的游牧民族來說,無異于又是一種重要資源。
關于動物特別多的這些,可以看一下蓋山林先是所著的《陰山岩畫》,而這些岩畫的首次發現者,卻是水經注的作者,酈道元,其在水經注中也有具體描述。
這一點就不要噴我亂說亂講了。
3.呼衍骨都侯的禮單︰這一份禮單可謂是誠意滿滿,細節多多,有感興趣的可以去具體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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