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梓騏破天荒地端起了酒杯。
    說實話,他對干爹陳強的過往所知甚少,一直以為周成輝與父親關系勢同水火,這才讓陳強及其身邊人對這個長子諱莫如深。
    可眼前的景象,卻與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幾杯酒下肚,包廂里的氣氛松弛不少,眾人臉上都染了醉意。
    借著酒勁,林梓騏終于問出了盤桓心頭的疑問︰“輝哥,你跟強叔……關系還好嗎?”
    他心中仍有疑慮——畢竟陳強離世時,這位血緣上的長子,連最後一面都未曾出現。
    “嗯?”周成輝已是滿面通紅——這點倒與陳強如出一轍,父子倆都是沾酒便上臉。
    他眼神微晃地看向林梓騏,仿佛看穿了他心底的疙瘩,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是不是覺得……我和我爸關系很糟?這麼多年不回家,連他走……都沒露個面?”
    林梓騏沉默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陳炳天听得心頭一跳,暗暗腹誹︰兄弟,你這問得也太直了吧?這酒是不是給你壯膽過頭了?
    周成輝卻又夾起一筷子豬頭肉,他似乎格外鐘意這家鄉的味道,又或許只是需要食物來緩沖洶涌的回憶。
    他細細咀嚼著,灌下一口辛辣的液體,身體放松地靠向椅背,目光投向虛空,緩緩開口︰
    “怎麼說呢?有段時間,我是真恨他。
    但不是因為他對我不好……恰恰相反,他寵我寵得沒邊兒。小時候,我要天上的星星,他恨不得真去摘。
    他也極愛我媽,那時候……我以為我們是天底下最圓滿的家。”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像被什麼扼住了喉嚨,深吸了一口氣才繼續。
    陳炳天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他當時年紀雖小,對那位嬸嬸仍有模糊卻溫暖的記憶。
    印象里,她總是溫柔含笑,會給串門的小輩們塞滿糖果和玩具,在親戚鄰里間口碑極佳。
    誰能想到,那樣好的人,竟會走得那樣早……
    林梓騏雖未听聞過詳情,卻也猜到了幾分——癥結,恐怕就在周成輝母親早逝這件事上。
    “也是從那時起,我第一次見到母親那邊的親戚……才知道老媽家,原來是那樣的潑天富貴。”周成輝的語調帶著一種事隔經年的疏離,“外公要把老媽的骨灰接回家安葬……老頭子……因為愧疚吧,沒阻攔。然後……我也跟著外公走了。”
    他頓了頓,似乎在努力打撈沉在時光深處的碎片,“老頭子說,讓我好好陪陪外公……這一陪,就是大半年……”又是一陣停頓,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等我再回來……老頭子身邊,已經有了新人。”
    他的聲音陡然冷了下來,帶著壓抑的痛楚︰“我媽走還不到一年……他就急著另娶。之前那副情深似海的樣子……難不成都是裝的?”
    “我一賭氣,應了外公的安排,把戶口學籍全轉了過去。
    本來以為……他至少會挽留一句……誰知他爽快得很,一點猶豫都沒有。”
    他扯出一個自嘲的笑,仿佛在講述一段塵封的他人往事︰“我氣瘋了,也傷心透了……當場就撂下狠話,要跟他斷絕父子關系……”
    陳炳天撓了撓頭,面露恍然。
    他一直以為是那邊條件太好,輝哥才過去的,沒想到背後還有這層緣故。
    至于堂叔為何再娶……他倒是听老家親戚八卦過,都說因為那女人,長得太像死去的嬸嬸了……
    “後來……我其實有點理解他了。”周成輝忽然輕笑一聲,眼神復雜,“畢竟……我第一次見到那女的時,也差點脫口喊了聲‘媽’。”
    這話說得雲山霧罩,林梓騏一臉茫然。
    陳炳天湊近他,壓低聲音飛快解釋了幾句。
    林梓騏瞬間瞪大了眼,心里直呼︰鬼鬼!所以干爹這是……玩替身文學?!這也太……
    他不由得對記憶中那個刻薄狠毒的女人,生出了一絲荒謬的憐憫。
    “梓騏老弟,”就在林梓騏心頭五味雜陳之際,周成輝突然話鋒一轉,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有沒有興趣……跟我干?”
    這句話像按下了暫停鍵。
    包廂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動作都停滯了,目光齊刷刷聚焦在兩人身上。
    林梓騏愣了一下,完全沒料到這突如其來的橄欖枝。
    “那個……輝哥,”他放下酒杯,笑得有些無奈,“我就一初中畢業的,到你那能干啥?跟這位兄弟一樣,給你當保鏢?”他指了指袁杰。
    “這個你不用操心,”周成輝擺擺手,語氣帶著上位者的篤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誘惑,“自然有適合你的位置。
    薪資嘛,絕對比你現在的收入可觀得多。至于以後……”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沒把話說完。
    出乎意料,林梓騏卻堅定地搖了搖頭,臉上是溫和卻不容動搖的笑意︰“輝哥,謝了。
    但我這人,不求大富大貴。
    當初走上這條路……也是身不由己。
    現在,我有老婆,有女兒,就圖個安穩日子。
    所以……好意心領了。”
    周成輝沒有立刻接話。
    他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在安靜的包廂里格外清晰。
    二十多秒後,他忽然笑出了聲,眼中帶著幾分審視和欣賞︰“呵……老頭子當初真沒說錯。
    你這家伙,確實和他身邊那些……不太一樣。有點意思。”
    林梓騏摸不清這是夸是貶,只能打著哈哈糊弄過去。
    “小杰,把包里的東西拿來。”周成輝搓了搓微紅的臉頰,對袁杰吩咐道。
    袁杰依言從隨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遞給周成輝。
    周成輝看也沒看,直接轉手塞到林梓騏懷里。
    “輝哥,這是……?”林梓騏拿著沉甸甸的文件袋,一臉愕然。
    “去年……你在海寧的幾個場子,被人掃了吧?”周成輝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拋出一個問題。
    林梓騏瞳孔微縮,驚訝更甚!這事他怎麼知道?唯一的紐帶干爹陳強幾年前就走了,還有誰會告訴他這些?
    “別驚訝,”周成輝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淡淡地抿了口酒,“那幾個場子,當初是我幫你弄的。
    不然,你真以為老頭子有那個能耐?”他放下酒杯,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他在迎康是還有些根基,但手……還伸不到外省,更別說海寧那種地方了。”
    林梓騏徹底震驚了!仔細回想,確實如此。
    干爹在縣里算個人物,可出了縣,影響力就大打折扣。
    要在外省繁華地帶穩穩扎根幾個場子……絕非他能力所及。
    只是當時的他,根本沒往深處想。
    原來背後真正的靠山,竟是眼前這位!
    “尾巴我已經幫你處理干淨了,”周成輝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強大的自信,“這些場子,只要你規規矩矩經營,別踫不該踫的,就不會再出那種ど蛾子。”
    林梓騏心頭再次劇震!當初那幾個場子出事,他求爺爺告奶奶,花了無數精力打點,最終卻竹籃打水一場空。
    沒想到在周成輝口中,解決起來竟如此……輕描淡寫?
    鬼鬼,這就是頂級資本的碾壓感嗎?
    他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文件袋粗糙的邊緣。
    片刻後,他深吸一口氣,將文件袋輕輕推回到周成輝面前。
    周成輝端著酒杯的手頓住了。
    他平靜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詫異之色。
    “輝哥,”林梓騏的聲音不高,卻很清晰,“還是那句話,我不求大富大貴。再說,無功不受祿。
    所以……這些,你拿回去吧。”
    周成輝像是听到了什麼極其荒謬的事情,先是怔住,隨即真的笑出了聲,帶著幾分難以置信︰“老弟,我真不知道是該夸你……還是罵你傻x?白送的錢都不要?還什麼都不用你做?”他隨手一撥,又把文件袋扔回林梓騏懷里,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拿著!就憑你當年救了老頭子一命,這就不是無功!這是他欠你的,也是我該還的!”
    “我真……”林梓騏還想推辭。
    “行了!”周成輝直接打斷他,眼神變得鄭重,“別推了。
    你要是真不想再操心這些場子,轉租出去也好,賣了也罷,隨你處置。
    就當是……我這個當哥的,給你的一份謝禮。”他拍了拍林梓騏的肩膀,話語里帶著關切。
    林梓騏低頭看著懷中的文件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將袋子緊緊攥住︰“謝了,輝哥。”
    “一家人,客氣什麼。”周成輝擺擺手,仿佛只是處理了一件小事。他轉向陳炳天︰“小天,今晚跟二叔說一聲,我明天回老家看看他們,順便……商量把老頭子接過去的事。”
    又閑談片刻,林梓騏、陳炳天帶著已然喝得暈乎乎的胡勝先行告辭。
    包廂門關上,只剩下周成輝和袁杰。
    周成輝沒有離開,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袁杰,靜靜俯瞰著窗外迎康縣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
    “輝哥。”袁杰走到他身後,輕聲喚道。
    “嗯?”周成輝沒有回頭,聲音里帶著一絲酒後的慵懶。
    “您今天……”袁杰斟酌著詞句,“好像有些不一樣。”
    “哦?哪里不一樣?”周成輝微微側頭,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就是……感覺整個人特別放松。”袁杰老實地回答。
    “哈哈……”周成輝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包廂里回蕩,帶著一種釋然和淡淡的疲憊,“也許……這才是我原本該有的樣子吧。”
    他重新望向窗外深邃的夜空,眼神變得悠遠而復雜,仿佛在對著某個看不見的存在低語︰
    ‘老頭子……你說老媽當年到底看上你什麼了?非要跟你私奔……就因為你長得帥?’
    ‘我見過外公他們給老媽介紹的簡叔……說真的,人家除了沒你這張臉,樣樣都比你強……’
    ‘只是……’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玻璃,聲音輕得像嘆息︰
    ‘……我真想你了。
    想你炸的那些肉丸子……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做的比老媽做的好吃多了……老媽做的……太淡了……也只有你,才會天天夸她做的東西是人間美味吧……’
    ‘你說……要是當年那個蠢貨沒作那個大死……你是不是就當不成那個“強哥”了?老媽她……是不是也就不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