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寂靜的山中夜晚傳來一聲沉悶的轟隆,在位置稍遠的助手房間里,葉姜持棋的手一頓,又一聲轟隆,仿佛大地在哀鳴,葉姜抬頭望了望隱隱顫動的天花板,肯定了它的牢固性,便若無其事地低下頭,把手里的黑棋放在巨大的棋盤上。
她在跟人下圍棋。
線上的游戲她已經死膩了,這會兒已經發展到了線下,學生送她的這個叫圍棋的東西很快成為了她的心頭好。
跟她對弈的是蘑菇人,兩人都不懂規則,對弈幾次便自發地研究出了一種簡單粗暴的游戲方式,即單純比拼速度,快速把己方的棋子放到棋盤上,等棋盤滿了,比拼誰佔領的領土更多。為了適應這個比拼方式,兩人還自顧自把棋盤擴大了,有兩面桌子那麼大。這會兒因為葉姜的停頓,對面的蘑菇人已經很沒有游戲風度地佔領了好大一片土地,葉姜眉梢動了動,手上動作更快了,快出殘影,她棋碗里的黑棋迅速減少,棋盤上一會兒便布滿了黑色的棋子。
蘑菇人急了,兩只手齊上,幾秒後又分出幾根菌絲化作第二雙手,接著是第三雙手,葉姜抬頭看了一眼對面,沒說什麼,于是蘑菇人又分出了一雙手。
房間里,戰況激烈,下棋的手抽出一股小旋風,空氣仿佛都被兩人磨出了火星子。不消片刻,兩張桌子那麼大的棋盤就被塞得滿滿的了,一只手下棋的葉姜完勝。
轟!
外面的轟隆聲更大了,跟拆遷隊連夜進駐了這荒郊野嶺了一樣。
葉姜來不及收獲勝利果實,目光被響動吸引走,一根菌絲悄悄地爬上棋盤,將一枚黑色的棋子吞沒,補上自己的白棋。葉姜回過頭,蘑菇人當場被抓獲。
“……”
“……”
兩分鐘後,房間牆角里多了一只雪白的蘑菇人,它被老師趕去面壁思過了。
沒了對手的葉姜也沒丟了興致,自己跟自己玩了起來,一手下白棋一手下黑棋,但棋盤之上根本看不見她的手,只有白棋黑棋 地落在棋盤上,飛快地佔領空白領土。
跟蘑菇人下棋,葉姜還放水了。
她還能更快。
面壁思過的蘑菇人早就知道這一點,對葉姜展現出的實力毫不驚訝,它偷偷觀察了她一會兒,看著看著發起了呆,想把這個房間連同時間一起封存起來,一盞燈,一個不會傷害它的人,一個寧靜的夜晚,它想要的僅僅只有這個。
然而,拼命壓制的劇痛強烈地侵蝕著它的身體,只因片刻的松懈,便如燎原之勢襲來,腐蝕它的靈魂,它的靈魂發出一聲尖利的哨叫,雪白的身體傴僂了下去。
恨,怨,怒,黑暗的情緒交織成濃烈的惡念,在它純白如雪的身體里翻滾著,叫囂著要撕裂它,從血淋淋的傷口里沖出,制造一場暢快的殺戮。
它控制不住,幾根菌絲潛出房間,游向遠處,在更遠的地方從土地里冒頭,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人類與污染者之間的決對,它興奮得菌絲亂顫。
鮮血。
要看見更多的鮮血。
。
棋子落下的聲音穿透蘑菇人的腦海,猶如金振玉鳴,像清脆的音符,蘑菇人一僵,藏在身體里的那枚黑色的棋子硌了它一下,它陡然從狂熱的興奮中清醒過來。
重回意識,心髒卻像是破了個大洞,呼呼地往里面灌著涼風,它突如其來地感到一股悲傷。
一股它活著看著自己正死去的悲哀。
它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它正變得不像自己,真正的自己正在死去。
它想要的是什麼呢?
是觀看山間流動的霧,是看朝陽中舒展的花,看石頭中描繪的景。
蘑菇人從未這樣痛苦過,听不見的嗚咽從它嘴邊溢出。
“要下棋嗎?”
一道聲音響起。
蘑菇人抬頭,人類站在她面前,手里拿著一枚棋子,單薄的身影被燈光鍍上一層朦朧的微光。
“你可以偷偷挪動棋子。”人類面癱著臉,似乎在糾結,在妥協,“只要不讓我發現。”
人類坐回到位置,小聲念叨︰“小孩真是……破壞規則,讓面個壁也要哭……”
蘑菇人怔愣,人類朝它看來,繃著臉︰“不坐過來嗎?”
蘑菇人︰“……”
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呢?
明明無風,卻感覺微風拂過,一直吹到靈魂深處。
更遠處的帶隊老師房間前面,響起在寂靜夜晚中的轟隆已經停息,嚴沛一臉陰沉地站在一旁,身上的衣服破了,一道深可見骨的抓傷橫貫他整個胸口,他胸膛起伏,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盯著地上一處,在那里,變成污染者的金家少爺被一個巨石壓得稀碎,一截小腿露在外面,還在頑強地抽搐著,不久,抽搐停止。
它死了。
該死!
該死!
支配巨石的嚴沛心里咒罵著。
金家少爺生前是高潛力者,變成污染者是高能力B級污染者,幸好是剛轉變,還不是很擅長戰斗,這才被嚴沛壓制。
獲得勝利的嚴沛高興不起來,心里全是咒罵。
該死,金家少爺居然在他的照看下變成了污染者!
三名助手見戰斗停止為了上來,他們早就聞聲過來了,但一看是B級污染者和B級異能者之間的戰斗,不擅戰斗的D級異能者們便沒有湊上去添亂。
“試煉場怎麼會有B級污染者?”一名助手走過來在那已經死透的金家少爺面前蹲下,翻看它的腿骨,“嘖,什麼時候進山的?”
他還沒意識到,這B級污染者是金鴻。
嚴沛愣愣地看著他︰“那是金家少爺。”
“啊?”助手愣住,木木地看著手里的腿骨,嘶一聲扔開,“臥槽,不會吧?!”
嚴沛不想說話。
另一名助手皺起眉︰“怎麼會?金家少爺怎麼會變成污染者?”
嚴沛也想知道。
污染者是怎麼產生的呢?從三百年來的總結來看,它們是人類接觸到了游離在空氣中的污染後隨機突變的,一個正常人類在變成污染者之前沒有征兆,可以說是污染讓人類變成了污染者。
但值得一提的是,污染者的污染一般不會讓正常人類變成污染者,直面接觸污染者的污染的後果是精神異常,外加身體生理性病變,換言之,污染者的污染其實沒有“傳染性”,不會把人類傳染成污染者。
所以,金家少爺不是因為試煉室的試煉變成污染者的,他好像極端倒霉,中了游離污染的招,變成了污染者。
雖說結論本該如此,但還是三名助手斟酌了一番之後對帶隊老師嚴沛道︰“我們把A試煉室撤了吧,用C級污染者試煉學生還是太冒險了一點,把這個試煉室撤了,把學生分到其他……”
助手的話還沒說完,嚴沛便不悅地打斷了他︰“荒謬,你覺得是試煉室的C級污染者把金鴻變成污染者的?”
“不是這樣,我只是覺得歷史上從來沒有讓C級污染者試煉學生這種做法,換成F級污染者更安全。”
“你還是認為金鴻是在試煉過程中出了事!”嚴沛怒道,“一點常識都沒有,污染者的污染沒有‘傳染性’!”
嚴沛道,“A試煉室那個污染者是金家送來的,金家難道會想害他們的少爺?那個污染者是被證實是安全的,金鴻的事是個意外,和那個污染者沒有任何關系!”
嚴沛拒絕有人說金鴻的變異和A試煉室的污染者有關,因為讓那個污染者到試煉場來雖然是金家的建議,卻也是他拍案定下的,承認了便要承擔一定責任。
“好了,不用說了。”嚴沛不許助手再說,道,“與其有空白擔心學生的試煉,不如想想怎麼跟金家人交代他們的少爺變成了污染者這件事。”
“啊?”助手莫名,“這需要什麼交代?變成污染者又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就正常流程通知一下啊。”
榆木腦袋!
這些助手脖子上長的是沒用的土疙瘩吧!
嚴沛提示︰“那是金家少爺。”
助手不懂︰“是啊。”
嚴沛︰“……”
他氣死,“人家好好的一個高潛力者少爺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辦成了污染者,不需要給個交代嗎?”
助手摸摸頭︰“變成污染者的人多了去了,高潛力的也不是沒有。”
不幸之人那麼多,誰又能給誰交代呢?
嚴沛面皮抽抽,他跟這群人沒法聊了!
事實上是嚴沛想著和金家繼續維持友好來往這才有這些焦慮,而助手們,他們的眼里沒有金家,看著的是整個受苦受難的人世,自然不懂嚴沛的想法。
嚴沛甩袖而去,獨自苦惱去了。助手們面面相覷,搞不懂帶隊老師的想法便把這事拋在一邊了,看著地上的污染者尸體,眼里浮現出一絲凝重,試煉場出現新生污染者真的是……非常小概率的事。
偏遠的助手房間里,葉姜正在和蘑菇人下棋,她落子快如閃電,蘑菇人凝出數雙手也難以抗敵。
一局結束。
“你又輸了。”葉姜道。
她示意蘑菇人,“攤手。”
蘑菇人伸出手,等待挨打,這是她們賭局,輸的人要被打手心。
攤開的手雪白,由細細的菌絲纏繞而成,葉姜一巴掌拍上去,收走手時留下了一顆不知名的樹果。
葉姜起身朝床走去︰“太晚了,不玩了。”
說著,她懶洋洋爬上了床。
蘑菇人︰“……”
它將樹果珍惜地藏在身體里。
它的身體里已經有了很多類似的果子。
這個房間外長著一棵不知名的參天大樹,樹上結著不能吃的不知名的果子,蘑菇人每天都在樹下撿落果。
有個人類看見了。
有一天,那個人類給了它一顆落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