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這才作罷,眾金釵各自出了門,一道往鳳姐兒處去,半道上便又听寶釵感慨道
“這真幸虧林大哥的寶藥,寶玉尚且睡著,鳳丫頭卻已醒了,可不是天大的運道,這下叫三丫頭好歹也松了口氣,要是鳳丫頭真有個不好,三丫頭怕是再怎麼也過不去了。”
黛玉半低著頭,絞了絞帕子,低聲道
“三丫頭也是遭了無妄之災,這事本就不該牽連到她身上,她原不知情的,就是寶玉和鳳丫頭知道了,也不該怨她。”
惜春跟在後頭,神色淡然,眼底卻隱隱有些傷感,又夾雜了幾許釋然和欣慰,平靜道
“林姐姐這話雖有道理,可這世上許多事,本也是不與你講道理的所謂牽連不牽連,也只是咱們嘴里的閑話罷了。
姨娘是三姐姐的生母,便是三姐姐不知情,姨娘做的事情,世人自然也要記三姐姐一筆,哪里就真能脫得開去。
況且姨娘的心思,也瞞不住人,又怎會真叫人不記恨?雖眼下一時的風平浪靜,誰又知道過後怎麼樣呢?只盼著寶二哥無事,或許這安穩日子還能長些”
要是今日沒有林大哥護著,傷了寶二哥,老祖宗那般氣急,三姐姐只怕都難脫身,趙姨娘更是早被拖去哪片地方,把骨頭都給扔了,日後三姐姐又如何與寶二哥,璉二嫂子相處?”
以往她們雖私底下各有各的心思和難處,可終究平日里還是過的輕松快意為多。
然而今日趙姨娘這一出戲,卻將原本只在戲文里頭才有的,大族之間勾心斗角,陰謀詭計的場面擺到她們眼前來,轉眼間就刺破了榮國府明面上的和氣,將私下里的洶洶惡意,揭露在眾人眼里。
轉變來的如此迅猛,實在叫她們這些尚且還有些稚氣未脫,少知世事的少女們,感到有些難以接受了。
眾金釵便俱都一時沉默,空氣里略微添了幾許凝重和不安。
而在稻香村里,林思衡倒沒跟著眾金釵去瞧鳳姐兒,反倒仍留在探春這里,親手剝了一瓣柚子喂給探春吃了,又將探春的一只小手從被子里拿出來,診了診脈。
探春本就因林思衡留在這里陪她,而感到些許不為人知的歡喜,當下更從心底里泛出許多甜絲絲的感覺來,雖稍有些羞澀,也依舊乖乖順從了他的舉動。
睡在枕頭上,耳邊林思衡殷殷囑咐,她卻根本也听不見半點內容,只是時不時的點點頭。
大眼楮一眨不眨的盯著林思衡絮絮叨叨的嘴巴,一雙眼楮明眸善睞,熠熠生輝,眼底里情思翻涌,幾乎難以抑制。
探春自記事起,就養在賈母和王夫人跟前,卻只能喊自己的生母做姨娘。起初她尚且不懂這是何故,然而等她稍大些,明白了這世間的“道理”,便也漸漸體會到這其中的令人感到憤怒不平的意味。
這諸般的苦楚心酸也就罷了,然而即便是她的生母,似乎對自己這個女兒也並沒有幾分感情,更不曾有過一回叫她覺得與有榮焉的時候,反而一次次的將自己的臉皮揭了下來。每次來看自己,都只帶著那些令人感到可笑的算計。
趙姨娘每一次蠅營狗苟的算計謀劃,每一次在王夫人跟前惹禍,又被罰去跪在院子里叫人恥笑,都是扇在探春臉上的巴掌,叫她感到無地自容。
似這般的處境,她若要不叫人低看,不受人欺辱,她就只能咬著牙去要強,拼死也要維護住自己的臉面,否則她的處境,只會比先前的迎春二姐姐更加不堪。
她一早就知道根本也沒得選,只能竭力去學那些世情規矩,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在王夫人跟前去做一個乖巧,明理,遵從禮法的庶小姐,以期能夠立足,不至于被人小瞧了去。
然而等終于艱難捱到今日,趙姨娘眼下這一場愚蠢而又陰險的謀劃,就幾乎要將她十年如一日堅持得來的善果盡數摧毀。
她根本不用想也知道,今後在自己身後,那些指指點點,譏諷嘲笑的目光是絕不會少了。
而這,也只是她將來要面對的艱難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而已
到了如今,她也只希望生母的害手不能成功——她並不怨恨寶玉,雖然曾經因兒女之別,嫡庶之分,地位之差,曾對寶玉有個些許時日的不滿。
但如今她自然明白,這並非是寶玉的過錯,恰恰相反,她自知寶玉對待自己這個三妹妹,的確是很有幾分真真切切的兄妹之情的,平日里也不少關愛,因而她對寶玉甚至有些感激
然而似這般的關愛,終究是空中樓閣,絕落不到實處去,只是看著光鮮,內里卻只是空無一物。寶玉的這份關愛,並不能給自己的處境帶來半點的好轉。
然而二姐姐處境變化,她卻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探春心中忽然就有些奇怪的感受,自當年林大哥一進府,自己便已覺得他不凡,渾然不似這府中其他男子低猥狹隘,反倒是骨子里都顯出些昂揚。
甚至帶著些壓抑而又克制的憤怒,似乎無論面臨何種艱難,他都有能夠立身處事,攪弄風雲的自信。
也正是這樣的自信,才叫探春忍不住想要靠近過去,想要能從他身上學到點什麼,好反過來裨益自己。
‘然而到了今天,自己終究學到多少尚不好說,得了林大哥諸多關照,卻已經是實實在在的事情了。’
‘真是奇怪明明一開始該是我和林大哥更親近些為什麼到頭來,他卻先瞧上二姐姐了呢’
探春怔怔的看著就在自己眼前,面色關切的面孔,忽然莫名的嘆了口氣,然後又笑一笑,忽然仰起臉來,沖侍書和翠墨吩咐道
“你們先出去,到外頭守著,我有話單獨和林大哥說。”
兩個丫鬟不敢怠慢,忙轉出門去,林思衡也詫異的揚揚眉頭,還不待他發問,面前便已有一雙粲然明亮的雙眸陡然間靠近過來。
唇瓣溫熱,濕潤甘甜,叫他也忍不住微微一僵。
素日里明媚大氣,嬌俏可人的少女,此時低眉垂目,雙眸含情,臉頰氤紅,分明已多出幾許動人的柔媚。
于是嫣然橫波之處,更勝過三月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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