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署比山陽縣衙氣派不知多少倍,五進深院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董佑端坐在偏廳下首,絲毫未動小廝呈上的香茶,一副如喪考妣之態。他左手不停地捏搓著官袍,足見心情緊張。
這份緊張也感染了李聞溪。
姜少問的推托,檔案房衙役的同情,明明是應召前來府署,被請至偏廳後,卻晾了半日無人接待,以及董佑做了多年縣令,早已是官場老油條,此時異乎尋常的緊張情緒。
種種跡象疊加在一起,無一不顯示這趟淮安府之行,恐怕不是什麼好事。
終于,日頭偏西,眼看著下衙時辰已過,他們依然無人問津。
董佑喝了口早已冷掉的茶水,緩緩站起身來,吩咐李聞溪︰“走吧,我等明日再來。”
話音剛落,門簾突然被人從外面挑起︰“喲,這不是董縣令嗎?怎麼剛來就要走啊?”
董佑見到來人,臉沉了下來。
自己好歹也是正經的朝廷命官,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高中。現在被紀懷恩如此打臉,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怎麼可以來偏廳?簡直荒謬!紀府尹呢?”他這話說的很不客氣,絲毫沒給眼前粉衣女子留面子。
實是這個女人真讓人尊敬不起來。
滿頭珠翠晃得人眼楮疼,活像個行走的首飾展示櫃,一副暴發戶作派,偏頭發也梳得勾欄式樣,已經深秋了,還穿著單薄的紗衣,大片雪白的肌膚若隱若現。
李聞溪看過一眼後,連頭都不敢抬。非禮勿視啊!
“董大人何必這麼大火氣,奴家能來,肯定是我家老爺應允的。怎的?董大人心里有鬼,所以才不想見奴家?”來人大大咧咧地坐到上首主位,接過遞到手邊的熱茶,漫不經心地撇著茶沫。
李聞溪能感受到有打量的目光在她身上打轉,不一會兒,上首的女人又說話了︰“董大人,這回你又帶個毛頭小子來搪塞,可是一點也不將紀大人的吩咐放在眼里?”
“事關人命的重案,歷經三年還未破獲,任凶手逍遙法外,董縣令,你可還記得自己的職責?可還當得起這一方父母?”
“本官當不當得起,還輪不到你來作主!”董佑冷哼一聲,他是平時佛系了些,不太理事,並不代表他可以任人搓圓捏扁,尤其不可能被眼前這個女人拿捏。
什麼東西!不過是紀大人寵著的玩物而已,就敢跑到自己跟前大呼小叫!
要不是看在她背後主子的份上,今兒還真想教訓教訓。
“如若紀大人沒空,老朽明日再來,告辭!”
“我有讓你走嗎?”上首女子突然摔了手中茶盞,啪得一聲脆響,瓷器渣子四濺。
“你還要如何?”董佑咬牙切齒地說道。
“我要還我弟弟一個公道,我要殺他的人伏法!怎麼?董大人是辦不到,還是不想辦?”女子陰惻惻地低語。
“憑什麼我弟弟年紀輕輕,變成地下白骨,殺他的人卻依然活得好好的?我是個沒見識的,但也知道殺人償命的道理!三年了!三年了!我夜夜夢到小弟在哭,他說他疼!”
董佑張嘴想回擊,便听到外面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哈哈,英兒怎的這麼生氣?都是為夫不好,來得遲了。”
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挑簾進了屋。
來人身穿緋色官袍,五官俊朗,英氣勃勃,明明是很好看的一張臉,此時卻因為對著愛妾笑得諂媚而破壞了原本的氣質,猥瑣之氣撲面而來。
這還是重生以來,李聞溪見到的第一個紀家人,庶長子紀懷恩,紀凌雲的大哥。
人人都知道,紀家這位庶長子是個不成器的,縱情酒色,家里納了十幾房小妾,文治武功樣樣不行,紀無涯只得給他謀個閑職混日子。
可是李聞溪卻知道,這些都是表象,紀家三個兒子,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天生玩權謀的高手,如果非得說這三人誰稍遜一籌,恐怕還得是紀凌雲自己。
只要一想到,未來紀家得了天下,坐穩皇位後,三個兒子立刻會開展新一輪奪嫡之爭,其慘烈程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以致血流成河,死傷無數,她就想笑。
紀凌雲恐怕做夢都沒想到,他這個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早就成了庶兄和嫡親弟弟的眼中釘肉中刺了吧。
“夫君,你再不來,奴家要被欺負死了!”
明明咄咄逼人的是你好嘛!李聞溪低著頭,內心吐槽,她忍住想要抬頭看看紀懷恩如何裝相的沖動,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不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偏廳里的這三個人,她一個都惹不起,還是小心一點別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哪個敢欺負你,為夫第一個不饒他!”紀懷恩說著話,眼神卻瞪向董佑。
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這還不是普通的官,董佑再文人風骨,也不敢在紀懷恩跟前造次,只得憋屈地行了一禮,閉口不言。
“愛妾莫哭,你哭得為夫心都碎了。”兩人旁若無人地開始秀恩愛,尺度之大讓李聞溪光是听聲音就面紅耳赤,夭壽哦,這兩人光天化日,還是在府署前院!
好在紀懷恩不是真的風流紈褲,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他安慰好了愛妾,便開始裝模作樣地訓斥董佑尸位素餐,听說最近山陽不太平,連發命案,他這個知縣難辭其咎雲雲。
他倒也懂得分寸,只圖嘴上爽快,罵了一會兒便算完,在他喝茶的功夫,李聞溪一度以為沒她啥事,沒想到,紀懷恩放下茶盞,居然將炮火對準了自己。
與七品官相比,自己一個不入流的小吏,是最好的出氣筒。
她對三年前羅宏輝被害案一無所知,自然紀懷恩問的很多問題都答不出來,也因此招來一頓又一頓的責罵。
紀懷恩也是個妙人,罵得很有文采,要不是李聞溪也讀過幾本書,很多典故甚至都听不出來,通篇不帶一個髒字,就是讓你听了渾身不舒服,恨不得照著對方的鼻尖砸下一拳。
好容易熬到天黑透了,宵禁的最後一遍鼓點停止,紀懷恩才大方地揮手放他們走︰“半個月內,我要看到凶手。”
三年都沒能破的案子,半個月要抓出凶手?真當破案是地里挖大白菜呢?隨隨便便就有了?
李聞溪哭笑不得,這樣的人放在淮安當府尹,淮安還能不亂,也是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