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的日頭正毒。
灼熱的陽光穿透雲層,卻未能驅散皇城上空那層若有若無的陰翳。青石板鋪就的御街上,一隊玄甲禁軍如鐵壁般推進,寒光凜凜的刀兵將熙攘的市井劈開兩道溝壑。
“讓開!讓開!”
“別站在路中間,都滾到一邊去站去。”
“官家鑾駕回宮,閑雜人等速退!”
為首的校尉聲如洪鐘,手中的馬鞭在空中甩出脆響。
“官家的龍輦!”
不知是誰低呼了一聲,人群頓時騷動起來。
小販們慌忙收起攤擔,百姓們被推搡至檐下,衣襟發髻皆散亂。
孩童們躲在母親裙裾後偷覷,只見那十六抬的龍輦緩緩碾過街面,鎏金雕鳳的輦檐在日光下流轉著冷冽的光。
“怪哉了,官家今兒個怎的這般急?鑾駕連儀仗都未備齊……”
“听說官家今日一早便離了宮,去普安郡王府了……”
一位白發老者低聲議論。
“這才過了幾個時辰,又這般急匆匆地回宮,莫不是出了什麼大事?”
旁人紛紛點頭,卻無人敢高聲。
禁軍侍衛的佩刀已出鞘半寸,刀鋒寒氣直逼人面。
“往普安郡王府去了,又匆匆折返——莫不是那位郡王……”
“郡王可是官家養子,如今太子之位空懸……難不成是受到了那位李仙子的逼迫,官家這就要把普安郡王升為太子了?”
“若真是如此,那當真是我大宋的喜事了,我等早听聞普安郡王勤奮好學,關心民間疾苦,有意為岳飛將軍平反,與秦檜老賊不對付,有重振大宋的雄心壯志。”
“噓!慎言!”
話音未落。
輦簾忽被風掀起一角,眾人瞥見一抹明黃龍袍閃過,霎時噤若寒蟬。
當然,盡管百姓嘴上不說,但是心中所想又是另一回事了。
誰都知道。
如今皇宮里面真正的主宰是誰?
……
龍輦內。
繡著五爪金龍的帷幔隨著顛簸輕輕晃動。
趙構端坐于檀木雕鸞的座椅上,龍紋袍服垂落在地,袖口暗紋在晦光中若隱若現。
他面色沉如墨潭,眉峰緊蹙,似有千斤重擔壓在肩頭。
養子趙瑗被強行換上那身刺眼的龍袍,錦緞冰涼地貼在皮膚上,讓他渾身發顫。袍服尺寸不合,衣襟處露出半截素色中衣,更顯他身形單薄如竹。
“……”
趙瑗偷偷抬眼望向趙構。
卻只瞥見對方垂落的眼瞼。
他張了張口,喉嚨卻似被無形絲線勒緊。
很想問為何突然傳位?
要知道他如今的身份別說是太子,連皇子都算不上。
可……趙構周身散發的威壓如實質般凝滯了空氣,讓他連呼吸都不敢太重。
面對這個能在當年靖康事變中成功南逃建立南宋的皇帝,趙瑗很清楚趙構的能力和心機。
“他到底在謀劃什麼?”
趙瑗心中愈發不安。
輦外喧嘩漸息。
只余馬蹄踏過石板的聲音,如更漏滴答,敲在人心上。
趙瑗的手不自覺攥緊袖口,指尖掐進掌心。
他自幼被接入宮中,雖受封郡王,卻還沒享真正太子待遇。如今驟然被卷入這詭譎的漩渦,仿佛置身于一場看不清棋局的弈戲
而,
他仿佛那枚隨時可能被棄的棋子。
這種恐懼的心理讓趙瑗很怕。
穿過宮門。
龍輦終于停下。
“下去吧。”
趙構冷冷說道,帶頭先行走下了龍輦。
趙瑗稍作猶豫便跟著下去。
豈料——
剛一出龍輦,趙瑗便打了個寒顫。
怎麼回事?
太陽當空照,他卻感到了一絲陰寒。
這冷並非來自風,而是從骨髓深處沁出的寒意,仿佛地底有陰泉在暗涌。
他抬頭望去,整座皇宮被一層詭異的陰森氣息籠罩,檐角銅鈴靜止無聲,連宮牆上的爬山虎都泛著不祥的暗紫。
應該和李莫愁有關。
傳聞那位魔道仙子就在皇宮某一間偏殿里閉關,一旦等她把秦檜的魂魄祭煉完畢,應當就是她的出關之日。
“好冷……”
趙瑗忍不住喃喃自語。
趙構看了他一眼,忽拂袖前行。
“去大慶殿。”
說著,趙構立馬大步走向內殿,太監們躬身在前引路,手中拂塵掃出詭異的弧線。
大慶殿。
南宋朝臣上朝的地方。
“是要在大慶殿宣布傳位嗎?”
“他果然很急呢?”
趙瑗一臉心事重重的跟在後面。
就如木偶般跟著趙構的背影,趙瑗的腦中紛亂如麻。
自從前日,李莫愁現身臨安大肆收割罪人魂魄,並且命令官家準備發動四面戰爭,朝堂百官就一直爭執不休;民間亦有白蓮教妖人煽動百姓,謠言四起……
天下將亂!
而趙構選擇此時退位。
莫非要將這爛攤子盡數拋給他?
可他連宮闈內斗都未曾經歷過,自己能鎮住那虎視眈眈的文武百官?
還有,最重要的是自己能應付得了那位心狠手辣的李莫愁嗎?
……
大慶殿。
殿內,雕龍畫鳳的梁柱在燭光映照下泛著幽冷的光。青銅香爐中裊裊升起檀香,與殿外隱隱傳來的更鼓聲交織成一片肅穆氛圍。
趙構站在御階之上,龍袍上的金線隨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面容隱在陰影中,看不真切。
“你坐下。”
他忽然指著那高高在上的龍椅。
聲音在空曠殿宇中蕩起回響。
趙瑗的腳步停在台階前,指尖無意識地攥緊衣角。
龍椅上的九爪金龍張牙舞爪,仿佛隨時要撲下階來,那是大宋天子專屬的座位,一旦做上去意味著什麼?
誰都清楚。
“這……”
趙瑗喉頭滾動,瞥見皇帝眼底不容置疑的決絕。
殿內侍從早已退盡,唯有燭火 啪作響。
他終是緩緩踏上玉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直至貼上冰涼的椅面。
龍椅的觸感遠比想象中刺骨,寒氣從雕龍扶手的蟠紋中滲出,仿佛要將血肉與魂魄一同凍住。
好冷!
龍椅意味著自己今後將是孤家寡人。
寡人!
趙瑗瑟縮了一下。
立刻又挺直腰桿,如坐針氈。
趙構負手踱步至階前,目光在養子身上流轉。
趙瑗身量已與他相仿,眉宇間英氣初顯,卻仍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拘謹。
趙構忽而輕笑。
“這龍袍原是倉促之物,朕憂心傳位之事,竟忘了替你量體裁衣。朕沒時間了,你以後自己定做合身的龍袍吧。”
語罷,
他指尖撫過趙瑗肩頭,袖袍上的蟠龍紋與椅上的雕龍交相輝映,恍若天命流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