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中午,雙柳村頭土路上,三娟騎著一輛舊自行車正往家里走,車後座用麻繩捆著兩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車把上還掛了塑料袋,里面裝著四瓶貼著紅標簽的白酒,那是專門給她爸周齊瑞買的,酒瓶隨著車子的顛簸發出磕踫的聲音。
村東頭那棵老槐樹下,幾個裹著棉襖的婦女正在收拾晾曬的衣物,看見三娟騎車回來,張嬸子笑嘻嘻地說︰\"三娟兒回來啦?這大包小包的,往家帶這些東西哩?\"
三娟靦腆地笑笑︰\"嬸子,這是俺公司發的年貨。\"
幾個婦女都湊過來,有個還伸手摸了摸編織袋,\"噫,還怪沉哩,人家娟兒找的這個工作行......\"
她們嘖嘖稱奇,三娟听得出來語氣里既有吃驚也有酸味兒,甚至還帶著一絲鄙夷,她爸只會種地,還要一個人拉扯三個閨女,操勞過度,早些年就干不動活兒了,因為人老實不會巴結村書記,連低保都混不上,所以他們三姐妹才會早早輟學打工,日子本就不好過,村里常常有些拌嘴紛爭,也都是忍讓為主,多年下來,自然成了村莊生態圈的底層。
沒錯,就算在村子里,也是有階層劃分的。
三娟抿嘴笑笑沒多說,蹬著車子往家趕。
後座的東西確實不少︰一箱橘子罐頭,一箱火腿腸,十斤裝的面粉袋,加上一桶油,還有用報紙包著的三斤豬頭肉,其中豬頭肉和面粉是給報名年假期間值班的員工的獎勵,別的都是過年正常發的福利。
繼續走了一段,她就遠遠看見自家門口蹲著個黑影,灰棉襖,黑棉褲,佝僂著腰靠在土牆根下,旱煙袋冒出的白煙在冷空氣里格外明顯。棉襖下擺破了個洞,灰白的棉絮支稜出來,頭上的藍灰色老頭帽帽檐上已經發黑油亮。
\"爸!\"三娟喊了一聲。
周齊瑞抬起頭,渾濁的眼楮眯了眯。他實際還不到五十,但長年累月的勞作讓他看起來像六七十歲,見閨女車後座堆得跟小山似的,老漢連忙在鞋底上磕了磕煙袋鍋,起身時扶著牆緩了緩才站穩。
\"怎買這些?又瞎花錢!\"周齊瑞嘴上埋怨著,已經給閨女推開家門。
三娟進了小院子,把車支好,搓了搓凍僵的手解釋說︰\"不是我買的,公司發的福利,還有罐頭、白酒哩,等下我開個罐頭給你吃。\"
老漢听到有酒,皺紋笑得更深了,扭頭看閨女︰\"怎發這些這麼多)?\"
\"俺二姐呢?\"三娟拎著東西往屋里走。
\"還木下班,\"周齊瑞也搬了一箱火腿腸和花生油,一邊說︰\"二娟說是年前趕工,越到過年越忙哩。\"
三娟把東西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拆開罐頭箱子。玻璃罐頭冰涼,她找了把剪刀撬開,甜膩的橘子味立刻飄出來,周齊瑞接過閨女遞來的罐頭,小心抿了口糖水,直說甜,不過吃了兩口就放下,因為想起二閨女還在工廠加班。
\"二娟要是有你這麼個學問就好了,\"老漢放下罐頭說︰\"她一天學沒上過,不上廠子出力不行啊......出力也能過下去,不干活兒天上還能掉嗎?”
周齊瑞望著房梁嘆了口氣︰\"恁倆我都不愁,要是恁大姐兩口子能好干,我合上眼心里也舒坦了。
三娟正啃著橘子,聞言頓了頓,她想起二姐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大姐夫愛喝酒,喝多了就打人,去年還把大姐陪嫁的縫紉機給賣了。
\"現在咱家日子好過了。\"三娟從兜里套了一把錢遞過去,\"你看,我工資漲到兩千多了,年底又發獎金,俺二姐也掙八九百,你別愁,倒回來給幫襯幫襯俺大姐也木什麼。\"
兩千多塊對折不是很厚,也就一小沓,但是對周齊瑞來說這已經是一大筆錢,所以激動的嘴唇和胡須哆嗦著,半天才冒出來一句︰
\"三娟啊,得好好干,回來謝謝恁那兩個同學......\"老漢的手在發抖,\"要不是他們,咱也撈不著這樣的工作。”
三娟點點頭,想起去年夏天在鴻藝廣告店面試時,她緊張得手心都是汗,那個叫樊雪的漂亮姐姐問她會不會用電腦,她只會搖頭,是李銳說了句\"不會可以學\",她才有了這份工作。
現在她不僅會用電腦,還成了拍單小組的組長,手下管著六個人,前幾天發工資和年終獎的時候,她偷偷在廁所數了三遍——兩千六百塊,加上獎金翻倍,比蓋房子的那些建築隊里小工半年的工資還要高。
雖然村里那些大娘嬸子沒說什麼,但是看到三娟家近來的變化,村里又有傳言說三娟掙錢很多,已經有人泛酸眼紅了。
周齊瑞突然站起身︰\"我去燒火,晚上把這豬頭肉燴燴。\"老漢把罐頭推到閨女跟前,\"你吃,你吃。\"
三娟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鼻子有些發酸。
與此同時,周齊瑞口中,三娟的兩個同學正在各自忙活各自的事。
後山村東頭的熟食店里熱氣蒸騰。顧大龍蹲在土灶前往里添柴火,底下柴火燒得正旺。顧大龍掀開蓋子,熱氣騰騰中,鐵鍋里的水已經滾開。
\"顧二蛋!水都開了,你那邊行了吧?快點!\"顧大龍扭頭喊了一嗓子。
外頭傳來顧二蛋的抱怨︰\"催什麼催,這豬腸子還沒洗完呢!你就會挑輕快活,把臭的費事的留給我,我要給俺媽說!你就光欺負我了!\"這孩子一邊說著一邊都快要抹眼淚了。
顧大龍知道顧二蛋是裝的,也不管那些,抄起柴火中燒的通紅的鐵鉤子給豬蹄縫里脫毛一邊嘿嘿賤笑說︰\"誰叫你是老二呢?\"
灶膛里的火苗 啪作響,映得顧大龍的臉上紅彤彤地,自家就是吃這碗飯,所以顧大龍哥兒倆早就對處理流程熟透了,畢竟每次在家都得干活打下手。
豬頭、豬肺豬心和豬蹄豬肝都已經處理好,就剩顧二蛋那邊的大小腸和豬尾巴了,全都清理好之後,就放到鍋里面煮一回,把血氣葷腥油水煮的漂一層,撈去撇了,把肉都撈上來切成小塊、小段或者撕成小瓣,然後再換一鍋水,放大料醬油啥的那些調味品熬煮到湯汁濃稠就行了,然後找個大盆盛出來,把肉蓋上蓋,拿磚頭壓好了別讓老鼠夜貓的鑽了空子,明天準是一大盆味道絕佳的豬頭凍,這就是過年期間的美味了,放在前幾年的農村家庭,能吃上一鍋豬下水煮出來的肉凍方言也叫肉凌子,那都是富戶人家。
顧大娘沒在家,跟顧連軍一塊出門送節禮去了,他們家是頭一次這麼晚送節禮,對于李銳家卻是平常,因為以前只有年三十小賣鋪可以不開門,到現在擴大成了超市,也還是遵循舊例。
李銳出門前跟顧大龍打了聲招呼,知道這鍋肉凌子有自家一半,馬上給顧大龍出了個主意,往里邊放點羊肉的,反正廠里羊頭啥的存貨不少,顧大龍有些猶豫︰“是不是有點太燒包了?”
“這有什麼燒包的,咱給廠里處理庫存,又不是不給錢,按出廠價給錢就是了。”
“那行!”顧大龍樂滋滋地答應說,反正時間還早呢,要這樣他下午還能再煮一鍋羊下水的,得是什麼樣的家庭,能吃得起羊肉煮的肉凌子?以前有閑錢買點羊肉,自己炖個湯喝都是了不得的事兒,雖然有錢之後在外邊大吃大喝,但是家里面一直是簡樸節約為主的生活作風,有顧大媽和王彩雲這樣的人物壓著,誰敢脹包猖狂)?
這回不一樣,小李子出的主意,就說過年工廠發福利,不要白不要,顧大龍也佩服李銳這腦子,那謊話都是一套一套的。
顧二蛋在旁邊一臉不情願地問︰“那不還是我弄羊腸?”
顧大龍大手一擺︰“你要是這幾天表現好,過完年我給弄台電腦在家里。”
“真的!?顧大龍這可是你說的,拉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