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戴著金絲鐲子的手,掀開車簾。
南巡公主阮月娥的眼楮,黑白分明,一眨不眨地看著窗外那片望不到邊際的人海。
她先是看到一個赤膊漢子,蹲在地上,正用牙撕扯著一塊干硬的麥餅,喉結艱難地滾動著,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石子。
又看到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圍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粥桶,伸長了脖子,使勁嗅著那股能救命的香甜味,喉嚨里發出小獸般“咕嘟”的吞咽聲。
米粥的香甜,混雜著人群的汗酸氣和泥土的腥味,從窗縫里絲絲縷縷地鑽進來。
這味道,是她在南巡王宮里,從未聞過的、屬于“人間”的味道。
站在馬車旁的護衛統領阿豹,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座鐵塔。他沒有去看那些百姓,眼神卻帶著一絲凝重,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刀柄上,警惕地掃視著周圍那片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涌動的人海。
就在這時,東門那厚重的門洞里,走出來一個人。
他穿一身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袖口卷著,露出半截結實有力、被陽光曬成古銅色的手腕。
他很年輕,臉部的輪廓很干淨,嘴唇很薄,眼神……很靜。
阮月娥看著他,心中生出一股奇異的感覺。他身上沒有那些鴻臚寺官員畢恭畢敬的官威,也沒有阿豹身上那種令人敬畏的煞氣,更沒有那些西域商人眼中赤裸裸的精明。
他就像一個最尋常的、讀過幾年書的鄰家兄長,出現在這里,自然得仿佛院子里長出的一棵樹。
那人沒有看任何人,徑直走到粥棚邊,拿起一個碗口帶著缺口的粗陶碗,自己給自己盛了一碗粥。
粥很稀,米粒分明。他就那麼站著,一口一口地喝,那姿態,安然得仿佛他本就該屬于這里,與這片充滿了苦難與掙扎的人間,融為了一體。
原本還有些嘈雜的人群,在他出現後,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一個蹲在牆根喝粥的老漢,看到他,連忙放下碗,用那滿是油污的袖子狠狠擦了擦嘴,隨即站起身,對著那個人的方向,笨拙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個動作像一個信號。
人群中響起壓抑的、帶著激動的議論聲。
“是余大人……”
“余大人也來喝粥了……”
“余大人!”
不知是誰,第一個壯著膽子喊了出來。
下一刻,成千上萬的百姓,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猛地朝著那個青衫身影的方向,涌了過去。他們臉上不再是之前的麻木,只有一種近乎于狂熱的激動。
之前那個得了公主點心的小乞丐,此刻也擠在人群里。他把那個溫熱的油紙包緊緊抱在懷里,踮著腳,拼了命地想往前擠,想讓那位大人也看一看自己懷里的“寶貝”。那雙烏溜溜的大眼楮里,閃爍著崇敬的光。
余瑾被人群圍在中央,卻沒有半分不耐。他很快喝完了碗里的粥,將空碗遞給旁邊的伙計,然後對著一個擠到最前面的、扛過米袋的壯碩漢子笑道︰“老哥,你這身板,昨天的粥沒白喝啊。”
那漢子嘿嘿一笑,露出兩排被煙草燻黃的牙︰“托大人的福!喝了您的粥,渾身都是勁兒!別說扛米袋,就是去跟北蠻子干仗,俺也敢沖第一個!”
一個牽著孩子的婦人好不容易擠上前,將懷里一個布包往余瑾手里塞,臉上滿是感激︰“大人,這是俺家自己種的青菜,不值錢,您拿著,給您補補身子……”
余瑾擺了擺手,沒有接,只是彎下腰,摸了摸那孩子蠟黃的頭頂︰“心意我領了,菜拿回去給孩子吃。讓他多讀書,將來做個有用的人。”
他又看到人群中一個斷了胳膊的漢子,主動開口問道︰“傷怎麼樣了?府里送去的藥,可還夠用?不夠,就再去拿。”
那漢子激動得滿臉通紅,一個勁兒地點頭,嘴唇哆嗦著,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馬車內,阮月娥看著那被萬民簇擁的身影,那雙大眼楮里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她拉著護衛阿豹的衣角︰“阿豹,那個人是誰呀?他看起來……好像比那些當官的,還要威風呢。”
護衛阿豹看著遠處那道身影,眼神凝重,躬身回道︰“回公主,那人……應該就是如今大安朝堂上,最炙手可熱的那位……余瑾。”
阮月娥听到這個名字,松開了手,重新看向窗外,手指無意識地在窗欞上劃著。她心中那份屬于少女的、混雜著驚奇與一絲好勝的念頭在翻涌︰“……十七歲……他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出頭吧?竟能讓這麼多人……這般愛戴。真是……了不起。”
與此同時,城內,清月館雅間。
胡商巴赫曼正不耐煩地用手指敲著桌面,那“篤篤”聲又急又重。
雅間的門被推開。安國公府的商業總管王成,一身錦緞,臉上掛著滴水不漏的笑容走了進來。他先是對巴赫曼拱手,語氣帶著歉意和熟稔︰“巴赫曼老弟,讓你久等了。府里出了點小事,耽擱了片刻,恕罪,恕罪。”
巴赫曼冷哼一聲,沒有起身︰“王總管,我的時間,就是金子。你遲到的這半個時辰,已經讓我少賺了至少三百枚金幣。”
王成臉上的笑容不變,他從袖中摸出一個小巧的錦盒推過去︰“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今年的新茶,西域沒有的。”
巴赫曼打開錦盒,看到里面那幾兩嫩綠如雀舌的茶葉,臉上的怒氣才稍稍緩和。
王成這才在他對面坐下,壓低了聲音,切入正題︰“城外的事,想必老弟也听說了。那些賤民,翻不了天。我們國公爺說了,今年的絲綢,還是老價錢。”
王成頓了頓,眼中閃過精光︰“但是……要先付七成定金。”
巴赫曼臉上的怒氣再次涌上,他猛地站起身︰“七成?!王總管,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往年的規矩,都是三成!你們安國公府是覺得我巴赫曼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王成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京城里不太平,總要多些保障。老弟若覺得不妥,也可以去別家問問,只是……不知別家,還有沒有貨能賣給你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