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
余府的後花園,一片靜謐。
初春的陽光,早已沒了前幾日的清冷,此刻正穿過庭院中那棵老槐樹剛剛吐出的嫩綠新葉,在青石板鋪就的地面,和那方漢白玉的棋盤之上,投下如波光般搖曳的光影。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新翻的泥土的芬芳,混雜著遠處花圃里飄來的、若有若無的淡淡花香。
余瑾身著一襲再尋常不過的月白色便服,正執一枚溫潤如玉的白子,凝視著眼前那盤早已殺至中盤的棋局,神態閑適,仿佛外界那足以讓整個京城都為之顫抖的滔天風雨,于他而言,不過是這盤棋局之外,幾聲無關緊要的蟬鳴。
在他的對面,諸葛亮依舊是那身萬年不變的白袍,手中輕搖著羽扇,嘴角含著一抹雲淡風輕的笑意,那雙仿佛能洞察世間萬物的星眸,也同樣落在那黑白分明的棋盤之上。
就在這時,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無聲地出現在了通往後院的月亮門處。
那是一名余府的親衛,他沒有發出任何多余的聲響,只是靜立于門邊,對著院內的兩人,恭敬地躬身一揖。
“主公,孔明大人。”
親衛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傳入了兩人的耳中。
“眼線來報,昨日申時,安陽伯、雲安侯等十數名勛貴,齊聚司空府。但……似乎是不歡而散。”
“臨走之時,還在府門之前,彼此攻訐,吵嚷不休。”
諸葛亮听完回報,臉上那抹雲淡風輕的笑意,更濃了。
他緩緩地從棋盒之中,捻起一枚冰冷的黑子,“啪”的一聲,穩穩地,落在了棋盤之上,不偏不倚,正好截斷了白子的一路大龍。
“呵呵……”
一聲輕笑,從諸葛亮的口中發出。
“看來,那位司空大人,倒還算是個聰明人。”
他抬起眼,看著棋盤,又像是在看著整個京城的棋局。
“他應該是看清了,陛下與主公聯手布下的這盤陽謀,知道‘民怨’這股滔天大勢已成,人力不可阻擋。所以,才想讓船上那些人,主動割肉,扔掉一些不必要的‘貨物’,好讓這艘早已千瘡百孔的破船,能勉強浮在水面之上。”
他輕搖羽扇,發出一聲悠長的,充滿了譏誚的嘆息。
“可惜啊……”
“……他的船上,載滿了一船的蠢豬。”
余瑾聞言,只是微微一笑。
他看了一眼那條被截斷的白子大龍,非但沒有半分懊惱,反而信手拈起另一枚白子,不緊不慢地,落在了棋盤的另一個角落。看似是閑棋冷子,卻于無聲處,將被截斷的大龍,與另一片白子遙相呼應,竟是硬生生地,又盤活了。
余瑾沒有說話,但這份從容,這份默契,已勝過千言萬語。
……
與余府後院的明亮開闊、雲淡風輕截然相反,安陽伯府的一間密室之內,卻是陰暗,壓抑。
所有的窗戶,都被厚厚的黑布死死蒙住,不透一絲光亮。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令人幾欲作嘔的燻香,試圖掩蓋住眾人身上那因焦躁和恐懼而滲出的,若有若無的汗酸味。
安陽伯趙康,雲安侯王景,以及另一個身材魁梧如鐵塔,滿臉橫肉,性情一看就無比急躁的勛貴——莽山侯,三人正圍著一張八仙桌,相對而坐。
“盧頌那老匹夫!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膽小!”
雲安侯王景猛地將杯中的冷茶一飲而盡,又重重地將茶杯頓在桌上,發出一聲刺耳的脆響。
“竟讓我們降價去迎合那群賤民?!我看他是被余瑾那個瘋子,給嚇破了膽了!”
“誰說不是!”安陽伯也跟著憤憤不平地附和,“我看他就是沒安好心!是想拿我們的家底,去換他自己在陛下面前的好!讓我們出血,他倒是在陛下面前,落得個‘深明大義’的好名聲!”
“媽的!憋屈!”
坐在主位之上的莽山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杯盤一陣亂響!他那甕聲甕氣的聲音,在狹小的密室之內,如同滾雷一般。
“怕什麼?!”
“他盧頌怕,我莽山侯,可不怕!”
他瞪著一雙銅鈴般的牛眼,環視著兩人。
“自古以來,春耕,都是天大的事!如今,那些賤民在余瑾那個小雜種的教唆下,不思耕種,游手好閑!眼看著,就要誤了農時!”
他越說越是興奮,仿佛已經看穿了一切。
“你們想一想,等到秋後,這偌大的京畿之地,無糧可收!我看誰最急?!”
“到時候,第一個坐不住的,怕就是坐在那張龍椅上的那位!”
“他必然要逼著余瑾那個小雜種,親自下到田間地頭,一個一個地,去求著那些賤民,給他們復耕!”
這番粗鄙不堪,卻又充滿了強大自信的“高論”,如同一道閃電,瞬間劈開了安陽伯和王景心中的所有陰霾!
兩人先是一愣,隨即,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恍然大悟般的神色!
是啊!他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他們手里有地!有糧!而那些賤民,有什麼?除了爛命一條,他們什麼都沒有!跟他們耗!他們耗得起嗎?!
“對啊!”安陽伯激動地一拍大腿,“陳兄所言極是!咱們什麼都不用做!就跟他們耗著!看誰耗得過誰!”
“沒錯!”王景的眼中,也重新燃起了貪婪的光,“那些賤民的家里,能有幾粒米?他們耗得起嗎?我敢說,不出十天!他們就得哭著,喊著,回來求咱們開恩!”
密室之內,那壓抑的氣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虛假的,建立在愚蠢之上的狂喜。
莽山侯得意地端起酒杯,將杯中那早已涼透了的酒水一飲而盡,發出一陣張狂至極的大笑。
“哈哈哈哈!”
“來人!給本侯上酒!上好酒!”
安陽伯看著眼前這幅景象,心中那最後一絲的顧慮,也煙消雲散。他緩緩地靠在了椅背上,臉上,重新掛上了那種掌控一切的笑容。
“到時候,咱們不僅要把之前虧掉的錢,連本帶利地,全都賺回來。”
他一字一頓地,說出了那句,足以讓他們所有人,都萬劫不復的狂言。
“……還要讓那群賤民知道,誰,才是這京城里,真正的主人!”
……
深夜,子時。
那群早已酒足飯飽的勛貴們各自散去,司空府卻依舊燈火通明。
後堂之內,棋局早已收拾干淨。
盧頌換上了一身寬松的寢袍,卻沒有半分睡意。他獨自一人,靜立于窗前,看著窗外那輪被烏雲遮蔽的殘月,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是總管家林福。
“老爺。”
“說。”
“派出去的眼線,都回來了。”林福的聲音壓得極低,“安陽伯與雲安侯、莽山侯等人,從咱們府上離開後,便徑直去了安陽伯府的密室……似乎是……另有商議。”
盧頌沒有回頭,臉上也沒有半分意外。
“紫宣侯呢?”
“周侯爺……直接回府了,之後便再未出門。”
“陳楓他們那幾個翰林院的呢?”
“也是一樣,一個個都閉門謝客了。”
听完回報,盧頌沉默了許久。
許久,他才發出一聲冷笑。
“呵呵……一群……爛泥扶不上牆的東西。”
盧頌緩緩轉過身,那雙渾濁的老眼里,已沒了白日里的半分怒意,只剩下一種……看死人般的平靜。
“由他們去吧。”
“老爺,那我們……”林福有些遲疑。
“我們?”盧頌踱步到書案前,重新拿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水,輕輕呷了一口。
“我們就安安靜靜地,等著。”
“等他們,把所有的路都自己走絕了。”
“等那個姓余的小子,把刀,磨得再快一些。”
他放下茶杯,眼中,閃過一絲令人不寒而栗的精光。
“等到了那個時候,他們自然會明白,誰,才是他們唯一的……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