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微涼的風,卷著塵土,吹過空曠的午門廣場。
張柬之那番充滿了殺機與羞辱的威脅,還在空氣中回蕩,余音未散。
孫敬才和他身後的那幾個寒門子弟,被那股屬于權貴階層的,蠻橫到不講道理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屈辱的怒火在胸中燃燒,卻又被那道無形的階級鴻溝死死地壓制著,動彈不得。
他們能清晰地聞到,從對面那幾個養尊處優的官員身上飄來的,名貴燻香的味道。
那味道,與自己身上這股混雜著汗水與廉價皂角的酸腐氣,形成了最尖銳的對比。
他們甚至能看到,張柬之那雙保養得宜的手上,拇指上戴著的一枚碧玉扳指,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而自己的手,卻滿是讀書寫字磨出的老繭,和前幾日與人斗毆時留下的傷疤。
絕望,如同潮水,一點一點地,淹沒了他們的心。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一個身影,不緊不慢地,動了。
余瑾向前邁了一步。
就這麼簡單的一步,卻仿佛平地起驚雷。
他沒有去看任何人,只是平靜地走到了孫敬才的身前,用自己那並不算魁梧的身軀,將他和身後所有的寒門子弟,都護在了身後。
然後,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注視下,余瑾緩緩地,抬起了自己的雙手。
他開始挽袖子。
左手,將右臂那件青色布衣的袖口,一絲不苟地,向上挽了兩圈,露出了一截並不算粗壯,卻十分結實的小臂。
然後是右手,同樣將左臂的袖口,緩緩挽起。
整個過程,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儀式感。
仿佛他不是在準備與人動手,而是在準備……宰殺一只獻祭的羔羊。
張柬之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了。
他那雙總是帶著幾分刻薄與傲慢的眼楮,死死地盯著余瑾的動作,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唾沫。
他身旁的刑部侍郎霍正倫,那原本還掛在臉上的譏笑,也僵住了。
他們看著余瑾那平靜得可怕的側臉,和那雙挽起袖子的手,一股沒來由的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上了天靈蓋。
瘋子!
這個念頭,不受控制地,從他們每一個人的腦海中,瘋狂地冒了出來!
這個家伙……他想干什麼?!
難道他真的敢……真的敢在這里,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對他們這些朝廷二品大員動手?!
張柬之的心,開始瘋狂地擂鼓。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沖上耳膜的“嗡嗡”聲。
他想保持鎮定,想維持自己身為吏部侍郎的威嚴,可他的身體,卻比他的意志,要誠實得多。
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半步。
就這麼一小步,卻像是打開了某個恐懼的閘門。
“呵。”
一聲輕笑,從余瑾的口中發出。
他終于抬起眼,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此刻染上了一層毫不掩飾的嘲弄。
“張大人,”余瑾的聲音,淡然得像是在評論今日的天氣,“我還以為,您的骨頭,能跟您的嘴一樣硬呢。”
“沒想到,也是個膽小如鼠之輩。”
這句輕飄飄的嘲諷,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張柬之的臉上。
他那張本就因為驚懼而有些發白的臉,“唰”的一下,漲成了豬肝色!
失態了!
自己竟然……竟然被這個瘋子一個動作就嚇得後退了!
當著這麼多同僚,這麼多下屬,甚至……這麼多“賤民”的面!
一股前所未有的羞辱感,瞬間沖垮了他心中剛剛升起的那絲恐懼。
“你!”張柬之指著余瑾,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陡然變得尖利起來,“余瑾!你……你休要猖狂!”
他色厲內荏地咆哮道︰“你如今算個什麼東西?!不過是條被陛下申斥,被百官唾棄的喪家之犬!你以為你還是那個權傾朝野的革新司之主嗎?!”
“我告訴你!你今日若再敢像在太和殿上那般,不顧體統,公然行凶,那便是自尋死路!屆時,不用我等彈劾,陛下為了朝廷的臉面,也絕不會再容你!”
他身後的幾個官員,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紛紛上前一步,厲聲附和。
“不錯!余瑾,你若敢動手,便是與我等所有士大夫為敵!”
“我等便是拼了這條性命,也要在陛下面前,參你一個藐視國法,敗壞朝綱之罪!”
他們試圖用“國法”、“朝綱”、“陛下”這些沉重的字眼,來重新構建自己的心理防線,來壓制住眼前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瘋子。
然而,他們的威脅,換來的,卻是余瑾臉上那愈發濃重的,近乎于憐憫的笑意。
“呵……”
余瑾搖了搖頭,他甚至懶得再跟這些人廢話。
他轉過身,沒有再看張柬之那張扭曲的臉,而是將目光,重新落在了孫敬才和他身後那些年輕的、充滿了屈辱與不甘的臉上。
他看了一眼不遠處,那個被遺棄在粥棚旁的,用來攪動米粥的巨大木勺。
那木勺足有一人多高,勺柄是上好的硬木所制,因為常年浸泡在米湯里,顯得油光 亮。
余瑾緩步走了過去,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他伸出手,將那柄沉重的木勺,握在了手里。
他沒有回頭,只是背對著張柬之等人,用一種平靜的,仿佛師長在教導學生的語氣,緩緩開口。
“你們剛才問我,該用什麼方法,來撼動這些所謂的‘國之蛀蟲’。”
“我之前告訴你們,筆桿子,比拳頭有用。”
他頓了頓,將手中的木勺,在堅硬的青石板上,輕輕地頓了一下。
“咚。”
一聲悶響,讓所有人的心都跟著一跳。
“但今日,我再教你們一句。”
余瑾的聲音,陡然轉冷。
“這世上,總有些給臉不要臉的畜生。你跟他講道理,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談國法,他跟你論尊卑。”
“對付這種人……”
他猛地一轉身,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爆發出駭人的寒光!
“……能動手,就千萬別跟他們廢話!”
話音未落,余瑾手中的巨大木勺,已經帶著一股撕裂空氣的,尖銳的風聲,朝著張柬之的方向,橫掃而去!
“你!”
張柬之的瞳孔,在這一刻,猛地縮成了針尖大小!
他根本沒想到,余瑾竟然真的敢動手!而且是用如此……如此粗鄙不堪的方式!
他想躲,可那根在他眼中不斷放大的木勺,早已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他身旁的霍正倫等人,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向兩旁躲閃,哪里還顧得上什麼同僚之誼!
“啊——!”
張柬之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
“砰!”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那柄足以攪動百斤米粥的巨大木勺,結結實實地,抽在了張柬之的腰上。
他整個人,像一個被抽飛的陀螺,慘叫著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幾丈開外的地上,濺起一片塵土。
余瑾沒有停手,他手腕一翻,那沉重的木勺,如同他手臂的延伸,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氣勢,再次揮出!
“砰!砰!砰!”
霍正倫!
戶部郎中!
禮部主事!
那幾個剛才還在叫囂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被這勢大力沉的一擊,掃倒在地!
“啊!我的腿!”
“我的腰!斷了!斷了!”
慘叫聲,哀嚎聲,響成一片。
那幾個平日里養尊處優,連重物都未曾提過的大人,此刻都像滾地葫蘆一般,在地上痛苦地翻滾著,哀嚎著,哪里還有半分朝廷命官的體面。
整個午門廣場,在這一刻,陷入了絕對的死寂。
所有人都被眼前這過于暴力,也過于……荒誕的一幕,給徹底驚呆了。
孫敬才和他身後的那些寒門子弟,一個個張大了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他們看到了什麼?
當朝宰相,手持……飯勺,在午門之前,公然毆打……吏部侍郎、刑部侍郎等一干朝廷重臣?!
這……這簡直比話本里最離奇的故事,還要離奇!
而余瑾,就那麼手持著巨大的木勺,靜靜地站在那片狼藉的中央。
他看著在地上哀嚎的張柬之等人,臉上的表情,依舊平靜。
“你們看,”余瑾的聲音,淡淡地響起,像是在做什麼總結陳詞,“方才,他們嘴上淬的毒,比這世上任何的兵器,都要惡毒。”
“可現在呢?”
他用木勺的勺柄,輕輕地點了點在地上翻滾的張柬之。
“他們,不就只會慘叫和求饒了嗎?”
“所以,記住。”
余瑾轉過身,看著那些早已被驚得如同石化的年輕人,一字一頓地說道︰
“聖賢書,要讀。但有時候,手里的棍子,也要夠硬。”
“因為這世上,總有些道理,是需要用棍子,才能講得通的。”
……
張柬之強忍著腰間傳來的劇痛,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一只手指著余瑾,另一只手捂著自己的腰,一張臉因為痛苦和屈辱而扭曲。
他硬著頭皮,瞪著余瑾,但那不斷向後挪動的雙腳,卻早已將他內心的恐懼,出賣得一干二淨。
余瑾看著他那副色厲內荏的可笑模樣,嗤笑了一聲。
“張大人,你怕什麼?”
“我余瑾,之所以被人叫做‘余閻羅’,叫做‘余瘋子’,不就是因為,總有像你這般欠揍的東西,一次又一次地,跳出來自尋死路嗎?”
余瑾將手中的木勺,隨手往地上一扔。
“還想拿陛下來壓我?”
他一步一步,朝著張柬之逼近。
“你別忘了,陛下他……可是免了半個月的早朝!”
“這意味著什麼,你還不懂嗎?”
余瑾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在張柬之的耳邊響起。
“這意味著,在這半個月里……”
“這京城,我余瑾……說了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