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門廣場之上,那場史無前例的“君民之宴”,還在繼續。
熱氣騰騰的米粥,驅散了初春的最後一絲寒意。百姓們的臉上,洋溢著說不出喜悅。
然而,在這片看似和諧安詳的畫卷之中,總有一些不合時宜的雜音,在角落里,悄然滋生。
百官隊列之中。
鹽鐵司的一名從七品主簿周顯,正端著一碗剛剛從粥棚里領來的米粥,那張養尊處優,顯得有些浮腫的臉上,寫滿了難以掩飾的厭惡。
他並非真心想吃這“粗鄙之食”,只是皇命難違,不得不做做樣子。
他小心翼翼地,用那雙拿慣了狼毫筆的手,端著粗糙的陶碗,生怕那碗沿的油漬,玷污了自己名貴的官服。
就在這時,一股淡淡的,卻又無比清晰的酸餿味,從他身後,飄了過來。
那味道,像是餿了的飯菜,混雜著常年未曾洗浴的身體散發出的汗臭,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尿騷味。
周顯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猛地回過頭,只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小乞丐,正蜷縮在他身後不遠處,同樣端著一碗粥,喝得正香。
那小乞丐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瘦得皮包骨頭,一張小臉被污垢和塵土覆蓋,只剩下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楮,在看到碗里的肉末時,會亮起一絲純粹的喜悅。
然而,這份喜悅,在周顯的眼中,卻是如此的刺眼,如此的……令人作嘔。
他今日,在陛下面前受的氣,在那些“賤民”面前受的屈辱,在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個最完美的宣泄口。
“你!”
周顯猛地一指那小乞丐,聲音尖利,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與怒火。
“哪里來的野狗?!誰讓你跑到這里來的?!”
那小乞丐被這突如其來的呵斥嚇得渾身一顫,手中的陶碗都險些掉在地上。
他驚恐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面目猙獰的“大官”,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還不快滾!”周顯見他不動,愈發囂張起來,“你也不聞聞你自己身上那股餿味!簡直是污了這聖潔之地!掃了陛下施粥的興致!”
“你這等賤民,也配與我等同席用膳?!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惡毒的字眼,像淬了毒的冰錐,一句句砸向小乞丐。
小乞丐的眼中,瞬間蓄滿了淚水。他不敢反駁,只是默默地放下手中的碗,用那髒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眼角,便準備從人群中,悄悄地退出去。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旁邊響了起來。
“這位官爺,話,可不能這麼說。”
只見一個同樣是乞丐打扮的老者,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緩緩地,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他雖然衣衫破舊,但一雙眼楮,卻渾濁而又銳利。
他將那受了委屈的小乞丐,拉到了自己的身後,然後,抬起頭,直視著周顯,不卑不亢地開口。
“陛下今天在這里施粥,旨在與萬民同
“敢問官爺,我等這些無家可歸的乞兒,難道……就不算這萬民之中的一份子嗎?”
……
這邊的爭吵,很快便吸引了周圍人的注意。
周顯沒想到,一個老叫花子,竟敢當眾頂撞自己!
他今日,在陛下面前丟了臉,在百姓面前失了威,如今,竟連一個臭要飯的,都敢騎到他頭上來了?!
一股邪火,從心底,直沖天靈蓋!
“好啊!好一個伶牙俐齒的老東西!”
周顯氣得渾身發抖,他一把將手中的陶碗重重摔在地上,摔得碎片飛濺!
“本官今日,就替陛下,好好教教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狗,什麼叫……尊卑有別!”
他一邊說,一邊竟真的擼起了自己那身官服的袖子,露出一截白淨的手臂,看那架勢,竟是要親自動手,教訓這個老乞丐!
那小乞丐見狀,嚇得臉色慘白。
但他卻沒有躲閃,反而鼓起全身的勇氣,張開雙臂,死死地護在了老乞丐的身前。
他手中,緊緊攥著一根不知從哪兒撿來的,防身用的木棍,那雙烏溜溜的眼楮里,充滿了恐懼,卻又帶著一種,野獸護崽般的決絕!
……
就在周顯口吐芬芳,揚起手,即將落下的時候。
“砰!”
一聲沉悶的聲響。
周顯只覺得自己的後腰,像是被一頭發了瘋的公牛,狠狠地撞了一下!
一股巨大的力道傳來,他整個人,身不由己地向前撲去,一個趔趄,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吃屎。
“哎喲!”
他痛呼一聲,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那滿身的塵土和狼狽,轉身就想破口大罵。
“是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竟敢……”
他的罵聲,在轉過頭,看清那個站在他身後的人時,戛然而止。
他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憤怒,所有的囂張,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地掐在了喉嚨里。
他臉上的表情,在短短的一瞬間,經歷了從暴怒,到錯愕,到驚駭,再到……無邊無際的恐懼。
只見皇帝趙汝安,正靜靜地站在那里。
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溫和的臉上,此刻,沒有了半分笑意,只有一片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冰冷。
那雙總是帶著幾分悲憫的眸子里,此刻,也只剩下如電的寒光,與滔天的怒火。
“噗通!”
周顯的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
他膝蓋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他甚至顧不上去想,陛下為何會出現在這里,只是憑借著本能,瘋狂地,磕著頭。
周顯一邊磕頭,一邊語無倫次地哭訴起來。
“陛下!是……是這賤民!是這賤民沖撞了臣!臣……臣也是一時情急,才……才失了體統啊!”
他試圖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到那兩個早已嚇傻了的乞丐身上。
然而,皇帝卻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趙汝安徑直走到那對爺孫一般的乞丐面前,親自將那個還在瑟瑟發抖的老乞丐,扶了起來。
“老人家,受驚了。”
皇帝的聲音,依舊溫和。
隨後,他緩緩地轉過身,用一種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目光,俯視著地上那個還在磕頭如搗蒜的臣子。
“賤民?”
趙汝安的聲音很輕,卻像是一座大山,狠狠地壓在了周顯的心上。
“周顯,朕且問你,你口中的‘賤民’,指的是誰?”
“還是說……”皇帝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所有噤若寒蟬的百姓,“……在你眼里,朕的這些子民,皆是……賤民?”
這誅心之問,讓周顯的身體,劇烈地一顫!
“陛下冤枉啊,臣從未如此想過。”
趙汝安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失望與……厭惡。
“朕看,是你的心里,就是這麼想的吧。”
“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嗎?!”
皇帝的聲音,陡然拔高!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句話,你的老師,難道沒有教過你嗎?!”
“什麼是民!什麼是朕的子民!”
“是他們!”
趙汝安猛地一指周圍那些衣衫襤褸的百姓。
“他們,才是這大安的根!才是朕這江山的……主人!”
“而你呢?!”
皇帝指著周顯的鼻子,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你不過是這江山社稷之上,一只靠著吸食民脂民膏為生的……蛀蟲!”
“一只蛀蟲,竟敢當著朕的面,辱罵自己的衣食父母?!”
“周顯,你告訴朕,你,配嗎?!”
一番話,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周圍的百姓們,再也忍不住了!
他們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發自肺腑的歡呼聲!
“說得好!!”
“陛下聖明!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顯徹底癱軟在地,面如死灰,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趙汝安看著他那副可悲的模樣,緩緩地搖了搖頭。
“若我大安的讀書人,都是你這般德行……”
“那朕,寧可不要這所謂的‘讀書人’,來做朕的官!”
“來人!”
“在!”
“將此人,給朕……拖下去!”
“革去官職,永不敘用!”
“是!”
兩名禁軍士卒上前,像拖死狗一樣,將早已癱軟如泥的周顯,拖出了人群。
整個廣場,在短暫的寂靜之後,再次爆發出了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吾皇萬歲”!
而趙汝安,卻沒有再看任何人。
眼神復雜難明,帶著三分思索,三分憤怒,三分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