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頭看了眼來時的路，那是通向村子的方向。他猶豫了片刻，卻終究沒轉身回去。現在回去，劉三與小虎定會為他煮些粥湯，可那意味著——暴露他此刻的虛弱。
他不願。
他不能在他們面前虛弱。
他就地拾了幾塊干柴，蹲在林中一個小石窩里生起火來。火星點燃落葉的一瞬，他眼中閃過一點亮光——不是喜悅，而是一種重獲節奏的平靜。
他靠在石窩邊，將幾枚菌子串在枝條上，火慢慢舔舐那一層薄薄的菌皮，發出微微“ 啪”聲，香味淡淡，摻雜著草木濕氣，卻也能引人唾液泛起。
第一口咬下去，他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吞下，但又強自克制，讓自己的咀嚼看起來依舊平穩。他不是在掩飾給旁人看，而是要掩飾給自己看——哪怕只有他一個人在林中，他也要像往常一樣，吃得慢，吃得穩。
吃到第三枚的時候，他忽然听見林後有一聲極細的響動。
他動作一頓，耳朵輕動，整個人仿佛瞬間歸于死寂，連呼吸也放緩到極致。他並未拔劍，只是靜靜盯著那片枝影晃動的方向。
“出來吧。”他淡淡地開口，聲音沒有情緒，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威壓。
一小團灰影從灌木後鑽了出來，是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的孩子，瘦小得近乎營養不良，身上裹著一層破爛的麻布，雙眼卻亮得像野貓。
“你……你不是村里人。”孩子望著他火邊的蘑菇，咽了口口水，卻不敢靠近。
“你是。”秦蒼低頭繼續吃最後一枚菌子，語氣平淡。
“我在村邊長大。”孩子回答得謹慎，“他們都叫我‘狗崽’，因為我娘不知道我爹是誰。”
秦蒼聞言沒反應，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他確實不是敵人。
“你在這林子做什麼？”
“找吃的。”狗崽咽口水的聲音又響起，“我三天沒吃東西了。”
秦蒼挑了挑眉，頓了一下，從包中掏出兩個還未烤的菌子，拋過去。
“去後面生一小堆火，別引太大煙。吃完走。”
狗崽眼中一亮，撲過去接住菌子，歡喜得簡直想跪地磕頭，但看著秦蒼那不苟言笑的臉，終究只是低低應了聲︰“謝……謝大哥。”
秦蒼繼續靠坐回石窩邊，仰頭望天。灰雲之中有幾縷陽光試圖穿透，卻始終被死死壓住。他的眼神也沉了些。
一個孩子，三天沒吃東西。
一個村莊，悄無聲息地沉入畏懼。
而他此刻，孤身于林中，剛剛吃了幾枚草根蘑菇，只堪堪壓住胸腹間的饑餓。
可這一切，比起敵人還未現身的威脅，比起那封信中幽行留下的“甦青未死”的警訊，都顯得……過于輕微。
他不敢松懈。今晚的戰，還未打響。
他閉目靠在石窩邊，心中卻開始逐步盤算︰
村南的小道得設伏點；村北的坡上或許還藏有斥候；若甦青真的今夜現身，她絕不孤身——她從來不是喜歡獨來獨往的人。她帶人來的話，那她要的，或許不止是一場殺戮，而是一場清算。
火烤的野蘑菇雖勉強緩解了一點饑餓，卻遠遠稱不上恢復體力。他能感覺到那種餓得發空的虛浮感，像蛇一樣從腹中蜿蜒而上，扼住心口。
他的眼神已帶著某種冷凝的迫切——不是焦躁，而是純粹的求生本能。
再往前走了兩里地，林子忽然開闊起來。他鼻翼輕動，空氣中隱隱傳來了一股熟悉的氣味。
——是米香。
他猛然抬頭，眸中亮光一閃。
順著氣味，他翻過一段土坡，眼前豁然開朗。一片不大的谷地映入眼簾，谷地中有幾間靠著山體建的簡屋，木牆陳舊，瓦片略顯斑駁，但窗中透出溫黃的火光，煙囪正冒著淡淡的青煙。
更重要的是，那股米香從屋中清晰傳出，夾雜著肉類的炖煮味，沁人心脾。
他屏住呼吸，站在坡頂一動不動，仔細觀察谷中的一切動靜。
屋外沒有狗叫，也無腳步雜聲，只有風吹竹影與鍋勺偶爾敲擊的聲響。簡屋左側有一口水井，水桶邊還掛著濕衣，說明有人剛清洗完。
“看樣子不是陷阱。”他低語一句，卻也不輕敵。
他不怕陷阱，他怕的是誤闖平民家中，驚擾無辜。可這三日來連日奔波，早已耗盡心力，如今嗅到這熟食氣味，他的意志雖尚清明，但本能卻已不受控地趨近。
他緩緩地順坡而下，腳步極輕，直至站到屋前。他沒有貿然敲門，而是繞到窗邊，向內窺去。
窗中坐著一位中年婦人，面容清瘦但神情溫和，正往鍋中加柴。屋中還有一名七八歲的孩童，坐在矮凳上低頭啃著饅頭。灶上的大鍋微微翻滾，咕嘟咕嘟地響著，香氣濃郁撲鼻。
秦蒼心中一動，這一幕過于尋常，尋常到讓人一瞬間幾乎要卸下心防。但他知道，正是這種“尋常”，最容易藏下不尋常的意圖。
他輕叩窗框。
里頭婦人一驚，抬頭看窗外，見是個黑衣男子站在那兒，眉頭微蹙，起身打開了門，猶豫著問道︰“這位爺，迷路了？”
秦蒼抱拳，聲音沙啞卻克制︰“這幾日風雪連連，路過此地，聞得飯香，不敢造次，便來討一碗吃的。若不方便，我立刻離開。”
那婦人皺眉看了他幾眼，神色間帶著審視和警覺。秦蒼的裝束一看便不是普通山民︰他黑袍無塵，背劍如冰，雖衣角有泥，但站姿卻挺拔有力，眉眼間全是從尸山血海里走出的沉穩。
她沒有立刻應聲，而是退回一步，喊了聲︰“老周！”
屋後傳來應答聲，一個須發斑白的漢子從後屋探出身來，手中握著一根木杖，腿有些跛。他看了秦蒼一眼，沒有說話，只慢慢走到門邊，將秦蒼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秦蒼站著不動，也沒有半點逼迫之意。
那老漢眼神中浮現一絲遲疑，最終卻輕輕點頭道︰“你要的不是飯，是一點喘息吧。”
秦蒼愣了下，沒有說話。
老漢轉身回屋，對婦人道︰“盛些湯給他喝。再給他一碗飯，添點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