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才幾天沒回監舍區和宣教大樓,侯本福出院後感覺一種莫名的新鮮感和親切感,在醫院里待著雖然無事纏身,有好吃的也不乏人陪,但終歸是在一個狹小的活動空間里,讓精力旺盛又不習慣閑著無聊的他很覺憋悶難耐,出院後他精神煥發,花了兩個白天和一個通宵把遺留下來的工作處理得干干淨淨,然後在閑著的一個下午跑去洪麗辦公室。洪麗正和庫房的一位同事姐姐有說有笑,這位同事姐姐見侯本福進來,立即站起身︰“我還有好多單據沒整理,我去忙我的事,你們聊。”侯本福直直地站著,向這位姐姐鞠了個躬︰“不好意思,可能我來得不是時候。”
    這姐姐“哈哈”笑著︰“來得正是時候,我和洪麗正在說你哩,真的是說曹操曹操到。”也不等侯本福再說一個字,這姐姐快步出了門。
    “你們說我啥了?”侯本福走到洪麗跟前,用愛憐與感激的眼神看著她。
    “說你比豬還笨!”洪麗笑著,“今天怎麼不請自來了,這讓我感覺有點奇怪哦,從來都是我叫你才來。”
    “我想你了,特別的想你!”侯本福一把抱著洪麗,眼淚難以自禁地奪眶而出,“我差點被人整死,可是活下來的我卻處處遇到好人……”侯本福動情地說。
    “你看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就哭起來了?你遇到好人,因為你自己就是好人啊!”洪麗也抱著侯本福,溫柔地吻著他的臉龐,“剛才那個姐姐問我為什麼還不談戀愛,莫非真的喜歡你?我說我就是喜歡你,我在和你談戀愛,我在等你!”
    欣喜——她竟然不懼飛短流長義無反顧的愛著他。
    惶恐——他不知道拿什麼來匹配她的愛。
    茫然——他實在是缺乏自信來與她戀愛。
    如果說最初的擁抱是侯本福源于內心深處的感動和感激,那麼此時擁抱著這溫暖和彈性的身體,淡淡的體香令他陶醉,真誠的情話滋潤心窩。他的荷爾蒙迅速飆升,身體騰地昂揚起來,只覺大腦充血臉發燙……
    “我感覺某人已經把持不住了,今天反常哦。”洪麗摸摸他的臉,輕輕一拉他,兩人就雙雙坐到沙發上。
    “幾乎每次見到你,我的身體和我的心靈都會來一場巔峰對決,但是請你放心,心之力一定會戰勝身之欲!”侯本福握著洪麗的手,此時他已然壓抑住了自己的欲望,驕傲地看著洪麗說。
    “這也是你值得我愛的一個品質!”洪麗深深地吻了他一下。
    侯本福要離開洪麗辦公室的時候,她點著他的額頭說︰“對了,抓緊時間去找‘老頑固’給你開藥方,開好藥方立馬給我,我在外面給你抓藥進來,趕緊把腎結石排出來。”
    侯本福拿著一大袋麥片粥和一箱牛奶去集訓隊找“老頑固”,他正在集訓隊宣鼓組辦公室里寫毛筆字。
    “範老師你好,想來麻煩你個事啊!”侯本福一見著“老頑固”就開門見山地說有事找他。
    “侯老師你來了啊!請坐啊請坐啊!”知道“老頑固”姓範的人並不多,幾乎整個監獄,從干部到犯人,全都叫他“老頑固”,侯本福當然知道他姓範,因為他不僅是集訓隊宣鼓組長,還是文化教員,每周星期五下午,他都會去宣教大樓給中級文化班和高級文化班各上一節語文課,有次還因為“折”字的讀音與馮連升發生爭執,後來他到編輯室氣沖沖地說︰“你們教研室那個姓馮的,他媽媽的就是個沒文化的貪官污吏,連個‘折’字都搞不明白,還他媽在教研室耀武揚威裝腔作勢的,啥子jb東西啊。”當時侯本福和何倫發都勸他息怒,他最後說了一句︰“他媽媽的當著別人說我沒文化,你們評評理,到底是他姓馮的貪官污吏沒文化還是我範某人沒文化?他媽媽的貪官污吏!……”
    “哈哈哈,啥子事要你這麼生氣,息怒息怒,下午就在這吃了飯再回監室,你們干部那里我去說,讓他準你在我們這里吃了下午飯再進去。”何倫發拍著“老頑固”的肩,用一餐飯的待遇平息了他的怒氣。
    “老頑固”見侯本福親自來集訓隊宣鼓組找他,還給他提了禮物來,連忙放下手中毛筆翻箱倒櫃的找著啥子︰“我有好茶葉,台灣的老同仁給我送來的舍不得喝,等我找找,肯定在的。”
    “都幾十年了你還和台灣的老同仁有聯系?”侯本福感覺有些難以置信。
    “哪有幾十年,不過就是十幾年!”把從翻找出來的茶葉遞給侯本福,“你看,台灣當地的茶,這包裝就上檔次。”
    “不是說你一九五二年進來後就沒出去過嗎?咋個老同仁才十幾年沒見?”侯本福對他珍藏的台灣茶葉很感興趣,對他蹲了幾十年的監獄更感興趣。
    “老頑固”用小刀劃開茶葉包裝盒上的塑料薄膜,揭開蓋子,取出其中一個小盒,揭開蓋子,拿出里面的一個小紙球,剝開表面的紙,里面的茶葉終于露出來,他遞到侯本福鼻子上讓他聞聞味道咋樣。侯本福鼻子吸了吸說︰“香!陳年老樹茶的香氣。”
    “老頑固”也湊到自己鼻子跟前聞了聞︰“的確香,應該泡好後的口感也不差。”他將茶放進一個紫砂壺里,從塑料桶里舀一瓢水倒進去,“這種茶必須要煮著喝,不然出不來那味。”說完,他點燃酒精爐,“他們說我在這坐了四十多年,其實不是的,我出去過,一九七五年最後一批特赦出去的,出去八年,一九八三年又被弄進來了,就是那幾年和以前的一些同仁們聯系上了。唉!這輩子就這坐牢的命了。”
    “你那些同仁多半都去台灣了吧?”侯本福對那段歷史和那些人比較好奇。
    “應該說多半都死了,戰場上死了,有十幾個被弄進來改造,一九五九年基本上都放出去了,有四、五個跟著跑去台灣了。我呢,關進來一直和干部對著干,說我頑固不化,不放我。不然咋個叫我‘老頑固’呢?這個外號還是以前那個獄政股長在批斗我的大會上給我取的,呵呵呵,這輩子他媽媽的就老死牢房算了。”
    “哦!你中途出去過八年,後來又被抓進來,是以啥罪名呢?”侯本福好奇地問道。
    “反革命罪!我這種人,不用說肯定不會有其它罪!”說起這些,他都是無所謂地淡淡地笑著,“我是二等正中校軍醫,就是團副軍餃的軍醫。”
    “老頑固”將燒好的茶倒了一杯遞到侯本福面前︰“侯老師,你今天來找我,是為你腎結石的事吧?要我幫你開藥方?”
    侯本福驚訝地看著“老頑固”︰“範老師你咋個曉得?”
    “前幾天我說去找你幫我看兩篇稿子,我們隊里面的積委主任說你腎結石發了在住院。”
    “是的是的,你們積委主任去醫院看過我!”侯本福說。
    “我沒去看你,理解一下,不為別的,有好幾個月沒接見了,又沒收到匯款,理解一下。”“老頑固”拍拍自己的上衣袋,意思是囊中羞澀。
    侯本福答道︰“範老師你說啥話呢,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必在意去醫院看我還是不去看我這種小事。沒事時各自安好,有事時說一聲,能相幫就相幫一下,你看,我不是來麻煩你了嗎。我不過是輸幾天液,你不去看我還好,一去看我我就會想是啥絕癥要驚動團副軍醫,哈哈哈……”
    “老頑固”被侯本福的話逗笑起來︰“哈哈哈,有道理有道理!不是我吹牛,不管是過去在軍隊里還是後來被關進來,我不願看病的人,就是拿槍抵著我,拿錢來砸我,我也不買賬!”
    “這個我早有耳聞,不是誰都能請得動你的,這就是有本事的人的骨氣。再說了,我今天來找你,比你去看我的作用可大多了啊!”侯本福說著,從衣袋里摸出醫院診斷書給“老頑固”看。
    “老頑固”拿起診斷書看了一眼︰“右腎兩顆結石,一顆直徑超六毫米,有點大,另一顆小。”他翻起侯本福眼瞼看了看,又摸了摸脈,再用一只手掌蓋在他右腰部,另一只手握拳輕輕捶擊。問了侯本福兩個所有醫生都會問的常規問題,然後很自信里說︰“侯老師,我開一個中藥方子給你,你請干部幫你在外面照這個方子抓三副同樣的藥進來熬水喝,喝完這三副藥,不敢說百分之百,但我敢說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你的兩顆腎結石都排干淨!”
    “我早就听說範老師醫術高明藥到病除,所以今天特來麻煩你老!”侯本福見“老頑固”這麼自信,自己心里也陡然間輕松許多。
    “老頑固”接著交代︰“第一副藥喝完以後,你用個玻璃杯子接尿,你可能會看到一些細小的顆粒狀渣滓,那是結石被化掉後開始排除了。當第三副藥都吃完了,就再也看不到這樣的渣滓,說明結石完全排干淨了。”他說這話時還自信滿滿地接連點著頭,“排石的時候可能會伴有稍微脹痛和血尿,這都是正常的情況,不必驚慌,堅持吃藥就是!”
    拿了藥方,又喝了兩杯茶,與“老頑固”再聊了些過去的事,侯本福便要告辭。“老頑固”卻拉住侯本福壓低聲音說道︰“侯老師幫我個忙行不行?”
    “範老師請講,我侯本福能幫的事一定幫!”侯本福見“老頑固”的神態,知道不是什麼容易幫的忙。
    “幫我買斤把酒來過一下癮,不要瓶裝的品牌酒,散酒就可以。有錢的時候都是請隊里的干部幫我買酒,最近好久沒過癮了。如果不方便就算了。”他拍了拍侯本福的肩,“侯老師你放心吧,我喝點酒不會有事的,他們對我喝點酒的事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侯本福點點頭︰“我盡量想辦法給你搞點來!”侯本福完全相信“老頑固”說的喝點酒不會有事,畢竟他在監獄幾十年了,而且還是舊政府有職位的軍醫,只要不過分,干部都是不會為難他的,所以才答應給他想辦法。侯本福趁“老頑固”不注意時偷偷壓了五張十元面值的代金券在他桌上的一本書下面,才起身告辭。
    侯本福拿著“老頑固”給他開的藥方,三步並兩步走出三門崗、二門崗,徑直來到洪麗辦公室,將藥方交給她︰“這是除掉內奸腎結石的密令。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洪麗“噗嗤”一聲笑道︰“保證完成任務!看你高興的樣子,就好像結石已經被打下來似的。”
    “還有個事,你說要不要辦?”侯本福收住笑容神情有些嚴肅地看著洪麗,“‘老頑固’叫我給他買瓶酒。”
    洪麗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這個事可不是一般的事,萬一出了問題,他反正不減刑,啥都無所謂,可是你要減刑,一點都不能有閃失!”她撫摸著他的臉,“我覺得還是不要給他,寧願給他幾百塊錢,就當是花錢請他開的藥方!”
    他給她講這個事一是想征求她的意見,二是想叫她幫忙買酒,因為他平時喝酒多半都是她給買進來的。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她可以相信他甚至可以滿足他的酒癮,但她不敢相信別人,因為監獄里面的犯群關系錯綜復雜,誰敢保證“老頑固”喝了酒會做出什麼讓干部不能容忍的事呢?誰又敢保證沒人盯著“老頑固”呢?于是她再次警告他︰“本福,我說了寧願給‘老頑固’幾百塊錢也不要給他酒,你千萬不要抱著僥幸去做傻事,你下半年就該減第三次刑了,絕對不能有任何閃失!記住了?”
    他見她態度如此堅決,只好答應說“那我給‘老頑固’幾百塊錢,不給他買酒吧!”其實他內心知道,“老頑固”是不會要錢的,他只想喝酒。
    侯本福決定背著洪麗給“老頑固”買酒,就這一次,以後任他是誰也不會再去冒這個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