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恰巧營地遭遇空襲。
如果不是恰巧趕上勤務兵趕來換藥。
如果不是恰巧領袖伊法為了展現強勢姿態，選擇追擊撤退的敵軍。
如果不是這一個個巧合積累起來，小鹿也許根本沒可能發覺隱藏在領袖伊法溫暖光輝下的真相，而如果發現這點的人不是小鹿，領袖伊法也不可能干脆地承認……
“其他人不知道嗎？”
小鹿問道。
領袖伊法彎下腰，親手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袋子和藥物，語氣輕飄飄的︰
“沒有除我們以外的人清楚，負責購買藥物的，更換藥物的，都只了解片面的信息……”
小鹿將領袖伊法懷中整理好的紙袋接過，在對方錯愕的眼神下閱讀起服用的說明書。
“您討厭戰爭嗎？”
小鹿又一次問道。
領袖伊法苦澀地一笑，雙手平放在腿部坐上書桌前的座椅。
“我恨之入骨……”
沙奈朵的瞳孔既灼熱又暗沉，像一片被戰火焚燒過的焦土。
“我見過人類控制著寶可夢，令他們親手撕碎自己的同胞，也見過寶可夢入侵人類的城鎮，將同源共流的遠親視作牲畜……這個世界如此分裂，不管是人類還是寶可夢眼里只有徹底毀滅彼此。”
小鹿拆開包裝，按照說明沖泡著藥物。
“我絕不和這些慘劇同流合污，我相信人類與寶可夢一定存在和平相處的可能，然後我建立了自由軍，發誓要為信仰和理想而戰。”
領袖伊法向小鹿輕聲致謝，隨後面無表情地飲下藥物。
“我從未過懷疑我所踐行道路的正當性，我相信一時的戰爭是為了永久的和平。”
“您做得很好。”
小鹿由衷地評價道。
“是嗎？如果能這樣想就好了……”
可領袖伊法的笑容中卻只有悲哀。
“自由軍誕生距今已經有十九年了，總共犧牲了二十萬零一百四十名為理想而戰的勇士。”
“我記得追隨在我身後的每一名戰士的樣貌和名字，每一位戰士的犧牲都讓我痛徹心扉，而相同的痛楚我在這十九年里經歷了二十萬次……”
小鹿準備藥物的動作一頓，她無法想象沙奈朵的遭遇，僅是想象伊法的離去就足以讓她感到窒息，更別提二十萬次。
“有一天，我帶著部隊路過一個村莊，一個母親上來問我，她的兒子現在還好嗎？”
領袖伊法喃喃道。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絕望，我把她的兒子從村莊帶走，卻只能將那個年輕人的尸骨留在冰冷的戰場。我要怎麼回答那位母親，她日夜盼望的那個戰士已經永遠不在了？”
將所有的藥物服下，沙奈朵將紙袋小心收好，嘴角平復下來。
“有時候，我會懷疑，如果沒有自由軍，他們的結局會不會更好？那麼多年輕的生命聚集在這面旗幟之下，而將它舉起的我真的值得他們的犧牲嗎？”
“當然值得。”
小鹿不假思索地答道。
“您做得很好。”
她再一次肯定。
領袖伊法的表情有些詫異，又有些釋然，她照常展露出溫和的笑容，問道︰
“為什麼？”
在不知不覺間，少女與沙奈朵之間的關系已經如此相近，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就像這兩份彼此咬合的靈魂從一開始就該這樣。
“那些孩子們的歡迎，那些到了絕境依然信任你的士兵和將領，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小鹿將桌面整理好，隨後站回屬于助理的一旁，向領袖伊法回以笑容。
“是嗎……”
領袖伊法發出一聲長嘆，她靠上座椅的後背，疲憊地合上雙眼。
小鹿默默地守候在身邊，思緒安靜轉動。
這就是領袖伊法隱藏的一面了。
不是擅于偽裝的幕後黑手，也不是兩面三刀的野心梟雄，她的內在與外表一樣光輝，只是不同于表現出的無所不能的偉岸，沙奈朵的心底始終堆積著長久以來的悲傷。
“領袖！”
一名背著槍的哨兵焦急地走進起居室。
小鹿回過頭，發現領袖伊法已經睜開雙眼，她的微笑一如既往地散發著明媚，看不出絲毫陰霾。
“空襲後的緊急會議是吧？辛苦你了。”
領袖伊法站起身，整理了下肩膀上的袖章，昂首挺胸地越過一旁的少女。
面前的沙奈朵並非能實現所有願望的神聖存在，卻始終拼盡全力想成為散發溫暖光芒的太陽。
這顆 “太陽” 並非完美無缺，她需要借助藥物來撫平內心的悲傷與痛楚，但恰恰是這份不圓滿，讓她的光芒更顯真切。
身為助理的小鹿恪守本職追隨在領袖伊法的身後，趕往會議現場。
……
今天的會議室不同于以往的火熱暴躁。
各位將領沒了激烈斗爭的心思，氛圍異常凝重，散發著青銅鐘一樣冷冽而沉腐的金屬腥氣……
每一位在場成員的發言都謹慎到了極點，翻譯官的聲線微微顫抖，所有人都清楚這場會議討論的結果將決定整個自由軍的未來。
斷尾求生還是抗爭到底？
如果割讓生存土壤，能夠換取一定的喘息時間，但會讓後續的戰爭更無回旋的余地。
如果抗爭到底，自由軍又能拿什麼對抗當今世界的兩大勢力之一？夾縫求存的小拉達真能咬疼踐踏而至的大王銅象嗎？
好像兩邊都是死路。
投降更不可能，這是理念和信仰的沖突，在場的將領們都絕不容許自由軍的尊嚴被玷污，對手更不會因此手下留情。
前方是深不見底的深淵，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只有凝固的死亡……
“沒有後退可言。”
領袖伊法一字一句地念道。
在場所有人仿佛瞬間被從深水中拉出，一眾人類與寶可夢齊刷刷地望向主位上的沙奈朵，眼底亮起微弱但充滿信任的光。
這就是背負所有人期望的感覺……
站在領袖伊法身旁的小鹿都感到心髒無比沉重，但處于目光中心的沙奈朵卻依然是能掃清一切塵霾的暖陽。
“自由軍如今的生存土壤沒有一寸是靠委曲求全得來的，我們的腳下正是無數戰友的尸骨……”
領袖伊法將手掌搭在心口，高昂起頭︰
“我們奔赴戰場，正是為了不讓後輩奔赴同樣的戰場！”
“我將帶頭出征！”
……
緊急會議結束後，營地內的氣氛肉眼可見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當領袖伊法發出宣言後，最後的疑慮和擔憂被徹底打消，一眾人類與寶可夢的臉上只剩下對信仰的堅決和隨時願意為之犧牲的熱忱。
盡管會因為自己沒能保住許多年輕的生命而自責，但在小鹿看來，身為自由軍的支柱，領袖伊法已經做到最好了。
“您已經做好在烈士陵園相見的準備了嗎？”
離開會議室，跟著領袖伊法走在清冷的營地道路的小鹿問道。
“如果犧牲自己就能解決一切問題，那我早就獻出生命了……”
領袖伊法溫和地一笑。
“哪怕是真的挺過了當下的難關，自由軍也依舊需要我，我會活著回來。”
望著沙奈朵熟悉的側顏，小鹿怔住了。
少女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這話是現實中的伊法說出的該有多好？
總是把自己的性命拋之腦後，明明自己也依舊需要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