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的十月,京城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湛藍的天幕上絲縷雲絮被秋風吹得又薄又淡。
晨光熹微,帶著明顯的涼意,卻壓不住葉家大院里那股子熱火朝天的喜慶勁兒。
院中那棵老樹的葉子已染上些許金黃,在清冷的空氣中微微顫動,仿佛也在期待著這一天的盛事。
這天是葉飛的大喜之日。
天剛蒙蒙亮,葉家上下便已燈火通明,人影攢動。
廚房里蒸汽氤氳,早早地熬上了小米粥,蒸上了白面饅頭,夾雜著零星幾點糖分的甜香,在這物資仍算匱乏的年月里,已是極為用心的準備。
院子里掃得干干淨淨,甚至連門檻都擦得 亮。
雖說是特殊時期,提倡“革命化的婚禮”,不宜過分張揚,但這份悄然涌動的喜悅和鄭重,卻清晰地寫在每個葉家人的臉上和忙碌的腳步里。
孫玄小兩口也是早早的就起來了,葉菁璇穿著洗得發白但整潔異常的藍布外套,兩條烏黑的辮子梳得一絲不苟,眼角眉梢卻帶著新嫁娘般的緊張與興奮——為她的哥哥。
孫玄則是一身半新的中山裝,身姿筆挺,沉默可靠,他小心地護著妻子下了樓來到了客廳。
兩人剛到客廳,就看見葉母已經忙開了。
老人家懷里一邊一個,正抱著兩個外孫——孫明熙和孫雅寧。
小小的奶瓶里沖調著特殊的奶粉,葉母耐心地、一點點地喂著。
晨光透過玻璃窗,照在嬰兒柔嫩的臉頰和老人花白的鬢角上,勾勒出一幅溫暖靜謐的圖畫。
“媽,我們來。”葉菁璇連忙上前,輕聲說著,從母親手里接過女兒雅寧。
小丫頭咂咂嘴,烏溜溜的眼楮好奇地打量著周圍。
孫玄也默契地伸出手,將兒子明熙抱進自己堅實的臂彎里。
葉母松了口氣,笑著捶了捶酸脹的後腰︰“這兩個小祖宗,今天倒醒得早,知道舅舅要辦大事,也跟著湊熱鬧呢。”
喂飽了兩個孩子,將他們安頓在小搖床里咿呀學語,客廳里的氣氛更加活絡起來。
葉父仔細擦拭著他的皮鞋,雖然竭力保持著一家之主的沉穩,但嘴角不自覺揚起的弧度泄露了他的心情。
葉老爺子則端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師椅上,一身中式對襟褂子漿洗得硬挺,手里捧著個搪瓷缸子,目光掃視著忙碌的家人,威嚴中透著滿足。
不一會兒,院門外傳來了爽朗的笑聲。
葉大伯帶著一身風塵進來了,他是從單位趕回來的,褲腳還沾著些許塵土,卻毫不在意。
人未到聲先至︰“老二!老爺子!咱家飛小子呢?準備好了沒?可別關鍵時刻掉了鏈子!”
洪亮的聲音瞬間點燃了客廳的氣氛,他手里還提著一網兜禮物,顯然是精心準備的賀禮。
大人們互相招呼著,遞煙倒茶交談聲、笑聲混雜著孩子們的哼唧聲,擠滿了這間不算太寬敞的客廳。
話語間,難免帶著時代特有的烙印,“革命戰友”、“共同進步”、“勤儉辦婚事”之類的詞句不時冒出,但內核里,依舊是那份最樸實的、對兒女婚姻的祝福和期待。
正當葉母擔心接親的人手是否足夠時,院門外傳來了一陣自行車鈴響和年輕男子們中氣十足的吆喝聲。
“葉飛!葉飛!哥們兒來了!” “接新娘子去嘍!”
葉飛在京城里的那幾個“好兄弟”們,約好了似的,一股腦兒都涌了進來。
都是二十啷當歲的小伙子,有的穿著工裝,有的穿著舊軍裝,個個精神抖擻,臉上洋溢著青春和義氣。
他們和葉飛是多年的交情,一起讀書、一起胡鬧、也可能一起經歷過某些風雨。
在這個強調“集體”和“同志”的年代,這種私人間的、鐵磁般的兄弟情誼,顯得尤為珍貴。
他們一進來,就圍著葉飛,你一拳我一肩地捶打著,說著只有他們才懂的玩笑話,客廳里的氣氛頓時被這群生力軍推向了一個高潮。
葉飛今天格外精神,一身嶄新的深藍色中山裝,扣子扣得一絲不苟,胸口別著一枚顯眼的偉人像章。
頭發精心梳理過,臉上帶著些許靦腆,但更多的是壓抑不住的激動和幸福。
他被兄弟們圍在中間,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卻亮得驚人。
“行了行了,都穩當點!”葉老爺子發話了,聲音里帶著笑意,“今天你們幾個小子是主力,任務艱巨,可不許給我出岔子。”
“老爺子您就放心吧!”一個叫“大剛”的高個子青年把胸脯拍得砰砰響。
“保證順順利利把新嫂子給您接回來!林家門口那點陣仗,不夠看!”他的話引來一片附和的笑聲。
人選是早就定好的,接親隊伍算上新郎官葉飛,一共七個人。
除了孫玄這個自家妹夫壓陣,另外五個都是葉飛最鐵桿的兄弟。
之所以沒有長輩同行,一方面是因為葉家幾位長輩身份確實不一般,動輒引人注目,在這個力求低調的年代,需要格外注意影響。
另一方面,也是早就和林家商量好的,婚禮程序盡量簡化,摒棄“老一套”,由年輕人主導,顯得更符合時代精神,也更活潑。
說說笑笑間,簡單的早飯準備好了。
一鍋稠粥,兩盆饅頭,一碟咸菜,一碟炒白菜,還有葉母準備的糕點等一些食物被切開分食。
眾人圍坐在一起,吃得飛快,心思顯然早已飛到了新娘家。
葉老爺子看了看堂屋牆上的掛鐘,那種老式的、帶鐘擺的鐘,指針沉穩地走向預定的時刻。他清了清嗓子,放下搪瓷缸子。
“時候差不多了。”老爺子的話音不高,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去吧。路上當心,規規矩矩的,別毛毛躁躁。替家里向親家問好。”
“是,爺爺!”葉飛深吸一口氣,鄭重地回答。
“知道了,老爺子!”兄弟們也齊聲應和。
以葉飛為首,七個年輕人魚貫而出。
葉母追到門口,還想再叮囑兒子兩句,最終只是替他又正了正衣領,眼圈微微有些發紅。
葉父在一旁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院門外,兩輛綠色的軍用吉普車已經發動待命。
在這個自行車都算大件的年代,用吉普車接親,已是了不得的排場,但也盡可能地控制在最低調的範圍——沒有鮮花彩帶,只是車子擦得干淨。
引擎發出低沉的轟鳴,排氣管冒出淡淡的青煙,與清冷的空氣混合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