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那窗戶的插銷是壞的,從外面一推就開。”
孫玄捏著鑰匙,冰涼的金屬硌得手心發麻“劉仁真會來?”
“他能不來?”張主任往椅背上一靠,從口袋里摸出半包香煙。
“劉仁的老丈人是城郊公社的,昨天還跟人念叨,說彩禮里就差條絨布了。劉福昨天下午特意去倉庫轉了一圈,盯著條絨布看了足有三分鐘——他那點心思,瞞不過我。”
窗外的風更緊了,卷著雪沫子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拍巴掌。
“我把物資入庫時,要不要故意讓劉仁看見?”孫玄問。
張主任點了點頭,火柴在粗糙的桌面上一劃,火苗躥起來,照亮他眼里的冷光。
“讓後勤的老王跟著你去,老王嘴碎,見了誰都愛念叨兩句。你就讓他在食堂門口跟人說,這批條絨布是特供的,明天一早就要分給干部,今晚得鎖嚴實了。”
“另外,這次春節的供應物資本來就是縣政府和革委會一起采購的,在革委會放一部分也不會引起他人的懷疑。 ”
孫玄剛要起身,張主任又叫住他“對了,把倉庫里的那幾瓶汾酒放在條絨布旁邊,瓶身上的標簽別撕,劉仁他老丈人愛喝兩口,這誘餌,夠肥。”
下午三點,孫玄帶著兩個搬運工往西倉庫送物資。
西倉庫在革委會大院最里頭,緊挨著豬圈,牆皮剝落得露出黃土,屋檐下掛著冰稜子,像一串串透明的刀子。
路過食堂時,孫玄故意放慢了腳步,果然看見劉仁蹲在食堂門口的石階上,捧著個粗瓷碗喝玉米糊糊,碗沿上還沾著咸菜渣。
“王師傅,這批布可金貴,今晚得看緊點。”孫玄大聲跟身後的老王說,“張主任特意交代,明天一早就要分配下去,少一尺都不行。”
老王是個禿頭頂,聞言連連點頭“放心,今晚我讓我那小子來守夜,他年輕,眼尖。”
孫玄眼角的余光瞥見,劉仁端著碗的手頓了一下,筷子在碗里攪了兩圈,沒抬頭。
物資卸進西倉庫時,孫玄特意讓搬運工把條絨布捆成一摞,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把那幾瓶汾酒也放在了絨布上面,紅綢子扎的瓶口在昏暗的倉庫里閃著光。
倉庫西頭的窗戶果然破了塊玻璃,用硬紙板糊著,風一吹“嘩啦”響,插銷耷拉在窗框上,晃悠悠的。
“今晚我在這兒守著。”孫玄對老王說,“讓你家小子歇著吧。”
老王咧嘴笑“你這年輕人,就是心細。”
傍晚時分,雪又下了起來,淅淅瀝瀝的,像撒鹽。孫玄在倉庫角落鋪了層稻草,裹著件舊軍大衣打盹,耳朵卻支稜著,听著外面的動靜。
倉庫里靜得很,只有牆角的老鼠 地跑,還有條絨布偶爾被風吹得“撲稜”響。
夜里十一點,倉庫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腳步聲在窗戶外停了,接著是“ ”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撕糊窗戶的紙板。
片刻後,窗戶被推開道縫,一道手電筒的光柱掃進來,在條絨布捆上停了停,又移開了。
“叔,沒人。”是劉仁的聲音,壓得很低,像蚊子哼。
“動作快點。”劉福的聲音,帶著點喘,“我剛在值班室打了個盹,最多半個鐘頭就得回去。”
窗戶被完全推開,冷風“呼”地灌進來,卷起地上的稻草。兩個黑影從窗戶爬了進來,落地時踉蹌了一下。
孫玄眯著眼看,劉仁穿著件新棉襖,袖口還沒拆封,手里拎著個麻袋;另一個人則裹著件舊軍大衣,帽檐壓得很低,只露出個下巴。
“就那幾匹條絨布,還有酒。”劉仁的聲音里帶著興奮,伸手就要去扯布捆。
“慢著。”劉齊拉住他,往倉庫深處看了看,“哥,孫玄那小子賊得很,別是有詐。”
“他能有啥詐?”劉仁甩開他的手,“他就是個采購員,還敢跟你爹叫板?”
孫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听著劉仁解開布捆的繩子,“嘩啦”一聲,條絨布滑落在地。
接著是酒瓶踫撞的脆響,劉仁大概是把汾酒往麻袋里塞。
“夠了夠了,六尺布,兩瓶酒,差不多了。”劉齊的聲音里帶著點急,“趕緊走。”
就在這時,倉庫的門“ 當”一聲被撞開,張主任帶著四個戴紅袖章的民兵沖了進來,手電筒的光柱齊刷刷地打在劉仁兄弟倆身上。
“好啊劉仁!竟敢帶著外人偷集體物資!”張主任的聲音像炸雷,在倉庫里滾來滾去。
劉仁手里的麻袋“啪嗒”掉在地上,條絨布滑出來,在水泥地上鋪了一片,像道血痕。他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篩糠似的抖“不是我……是我叔逼我的……”
“你放屁!”劉齊猛地回頭,帽檐掉了,露出那張漲得通紅的臉,“是你哭著求我爹,說沒布就娶不上媳婦……”
“別吵了!”張主任一揮手,“人贓並獲,跟我回革委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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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兵沖上去,反剪了劉任兄弟倆的胳膊。
劉仁哭喊著“我叔是副主任”,劉齊卻突然定住了,目光穿過人群他看向了自己的父親劉福走了過來。
劉福一句話都沒說,目光直直地落在孫玄藏身的角落。
孫玄也頂著劉福殺人的眼神看了過去。
這時,張主任問道“孫玄,你來說說,這批物資是不是你負責看管的?”
孫玄走出來,正好對上劉福的眼楮。那眼楮里先是驚愕,接著是憤怒,最後慢慢沉下去,成了片死灰。
劉福的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卻沒發出聲音,只有唾沫星子從嘴角噴出來。
“劉副主任,您怎麼能教唆家里人干這種事?”
劉福突然笑了,笑得很古怪,像被掐住脖子的鴨子“好……好一個孫玄……”
倉庫外很快圍了不少人,都是被動靜吵醒的干部和家屬。有人舉著馬燈,昏黃的光線下,劉仁的新棉襖沾了灰,劉齊的舊軍大衣被扯得歪歪斜斜。
劉福的老婆聞訊趕來,扒開人群就往劉齊跟前撲,被民兵攔住了,她哭得直跺腳“兒啊,糊涂啊,家里有布有酒,你犯得著嗎?”
“帶走!”張主任一揮手,民兵推著劉仁兄弟倆往外走。經過孫玄身邊時,劉齊突然掙開民兵的手,啐了口唾沫,正啐在孫玄的鞋面上。
他看著劉齊被推上卡車,車斗里已經站了兩個戴手銬的,都是前些天被揪出來的“壞分子”。劉仁還在哭喊,劉齊卻不說話了,只是望著遠處,積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像鋪了層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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