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融化的蜂蜜,稠稠地淌過維也納的尖頂,把紅瓦屋頂浸成暖金色。葉初把最後一件行李箱塞進酒店老式電梯時,黃銅扶手被曬得溫熱,指尖踫上去時,像觸到一塊剛從烤箱里取出的黃油。
電梯咯吱咯吱往上爬,窗外的紅瓦屋頂次第掠過,偶爾有鴿子撲稜稜從巴洛克式浮雕上驚起,翅膀掃過夕陽鍍金的穹頂,落下幾片羽毛似的影子。
“叮”的一聲輕響,電梯門彈開。安娜推開房間門的瞬間,穿堂風先一步撞進懷里——混著遠處聖斯蒂芬大教堂的鐘聲,鈍鈍地敲在心上,還有街角咖啡館飄來的烤隻果肉桂香,甜得發膩,像小時候媽媽藏在櫥櫃里的糖罐。
她走到窗邊,指尖輕輕踫了踫雕花木框,木頭的紋路里嵌著細碎的光。樓下石板路上,穿黑色風衣的老人牽著臘腸犬慢慢走,鞋跟敲出篤篤的節奏,像在應和教堂尖頂上那座老鐘的心跳。
窗外,聖斯蒂芬大教堂的尖頂正被夕陽一寸寸吻過,哥特式浮雕上的繁復花紋淌著蜜糖色的光,恍惚間,和記憶里爸媽牽著她站在鐘樓下的畫面重疊。
安娜望著那片光出神,睫毛在玻璃上投下淺淺的影。
“在看什麼?”葉初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走到她身邊,順著她的目光望出去。
“以前……爸爸媽媽帶我逛過聖斯蒂芬教堂。”安娜的聲音很輕,像怕被風刮走,她頓了頓,忽然笑了笑,把視線收回來,“算了,不想以前的事了。”
“出去逛逛?”葉初指尖轉著車鑰匙,金屬的輕響在安靜的房間里蕩開,“明天的考試,伊甸說你機會很大。”他們從德國坐火車來,他特意在租車行留了輛車。
“好啊,就當放松了。”安娜點頭時,發梢掃過肩頭,像片羽毛落下來。
葉初把車鑰匙拋起來又接住,“叮”的一聲輕響在樓道里漾開,像滴雨落在水窪里。安娜跟著他下樓,皮鞋跟敲在大理石台階上,聲音被夕陽濾得極薄,輕得像片羽毛落在湖面。
葉初租的是輛老式車,據他說,是為了融進這座浸在古典里的城。就像伊甸總該和管風琴、奏鳴曲站在一起,若讓她扯著嗓子唱搖滾,總像大提琴錯撥了電吉他的弦。
所以那台老式奔馳成了他的首選。車漆在暮色里泛著暗啞的光,像塊被歲月盤了多年的蜜蠟,每一道劃痕里都藏著故事。
葉初拉開車門時,鉸鏈發出“ 嗒”一聲輕響,像舊書脊被小心翻開時的微響。
“1967年的款,”他拍了拍方向盤,桃木的紋路里嵌著細碎的光,“這車的年頭,比我們倆加起來還大。”
安娜坐進副駕,皮革座椅帶著陳年的樟腦香,混著窗外飄進來的咖啡氣,像鑽進了舊衣櫃。
她指尖劃過車門上的金屬把手,冰涼的觸感里藏著細密的劃痕,像誰用指甲在時光上悄悄刻下的記號。
引擎“嗡”地一聲醒了,這台比他們年長的車竟還精神,平穩地滑了出去。
車駛過克恩滕大街時,有軌電車的鈴鐺聲從斜後方追過來,叮叮當當,像串沒系緊的風鈴。
葉初降下車窗,晚風卷著烤栗子的甜香涌進來,吹得安娜額前的碎發輕輕顫動。
她忽然笑了,指著路邊的街頭表演家︰“你看那個人,像不像伊甸被逼著唱搖滾的樣子?”
葉初余光掃出去,只見穿燕尾服的男人站在街邊彈電吉他,領帶歪著,表情像吞了檸檬,周圍圍了圈看熱鬧的人。“確實像。”他點頭,沒想到安娜的形容這麼貼切。
車在橋邊停下時,多瑙河的水波正泛著碎銀似的光,游船的燈火在水里晃啊晃,像撒了把星星。
葉初熄了火,引擎的余震還在座椅底下輕輕顫,像誰藏不住的心跳。
安娜推開車門,腳剛落地就被晚風裹住,涼得她縮了縮脖子。葉初忽然從後座拿過件外套遞過來——是他自己的,帶著點雪松的冷香,混著他身上淡淡的氣息。
“披上吧,”他說,聲音被河風吹得有些散,“晚上的風很冷的。”
安娜把外套往身上攏了攏,袖口太長,蓋住了她的指尖,暖意在胳膊上慢慢漫開。她望著河面上游船的燈火,忽然听見葉初在身後說︰“伊甸說你拉的《流浪者之歌》很好,加上你那首《死別》,肯定能過。”
她轉過身時,葉初正靠在車身上,路燈的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片淺影。“她騙人,”安娜低頭踢了踢腳下的石子,石子滾出去幾步,“我那時候手抖得厲害,弓都快握不住了。”
“但你沒停。”葉初的聲音很輕,卻像顆石子投進她心里,蕩開圈圈漣漪,“就像這車,跑了這麼多年,引擎還是不肯認輸。所以……明天也別認輸,安娜。”
遠處的手風琴聲又響起來了,是《藍色多瑙河》,調子悠悠的,像河水漫過鵝卵石。安娜忽然覺得,這老式車的引擎余震,葉初說話的聲音,還有自己擂鼓似的心跳,竟都踩著同一個節拍,在維也納的夜色里,輕輕搖晃。
“安娜……明天一定不能輸呀,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他。”
安娜在心里默默地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