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眼神里有關切。
但那份關切隔著層公事公辦的審視,讓李俊濤準備好的寒暄一下子堵在了喉嚨里。
“挺好的,”他扯出個笑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平穩,“節奏快,項目多,挺充實。”
“嗯,”陳默點點頭,端起他那寶貝茶杯抿了一口,“全兒哥那邊你也熟,有什麼拿不準的,多跟他們踫踫。徐總那邊,業務方向抓得緊,跟著他多學學全局把控。”
這話落在李俊濤耳朵里,卻像根細小的刺。
又是“全兒哥”又是“徐總”。
他李俊濤的名字前面,似乎永遠需要綴著別人的名字,才能在這位老友兼頂頭上司的語境里獲得一點存在感。
他想起剛轉崗到IT運維支撐部下屬的應用支持服務共享中心那會兒,憋著一股勁兒想證明自己不是靠關系,硬是在年底績效評估里拼了個B+,踩著線升到了15級。
第二年更是像頭不知疲倦的騾子,幾乎把家安在了辦公室,啃下幾個老大難的系統優化項目,終于搏回一個珍貴的A,升上了16級。
老領導趙宏去年底升任四級部門經理時,他李俊濤被提名為IT服務部(五級部門)的主管(代理)。
任命郵件發出來的那一刻,他興奮得差點在工位上蹦起來,第一時間就想給陳默打電話分享。
手指懸在撥號鍵上,卻鬼使神差地頓住了。
他起身去茶水間接水,剛走到門口,里面刻意壓低的議論聲像冰水一樣澆了他個透心涼。
“李俊濤當代理主管?嘖,意料之中啊。”
“不然呢?你也不看看人家上面是誰?那可是陳總!”
“就是,趙總升上去空出這位置,不給‘自己人’留著,難道給你我?”
“能力?能力重要還是關系硬重要?這不明擺著嘛......”
“噓!小點聲......”
那幾個平時見面還會笑著打招呼的同事,此刻的聲音隔著門板,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嘲弄和酸澀,清晰地鑽進李俊濤的耳朵。
他握著水杯的手指捏得緊緊的,胸口像是堵著一口氣,連呼吸都帶著悶痛。
那點剛剛升騰起的、靠實打實加班和代碼堆出來的成就感,瞬間被碾得粉碎。
代理主管的位置,成了他無形的枷鎖。
他比任何人都拼命,試圖用成績堵住那些悠悠之口。
一個老舊倉儲管理系統的遷移優化項目,他帶著團隊連續熬了三個通宵,硬是把原計劃兩周的工期壓縮到七天,系統上線平穩得沒起一絲波瀾。
項目復盤會上,他條理清晰地匯報完,滿心期待地看向他的新任直接主管徐雙龍。
徐雙龍臉上堆著笑,帶頭鼓掌︰“非常好!俊濤這個項目完成得相當漂亮。效率高,質量過硬!這充分說明......”
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會議室,最終意味深長地落在李俊濤臉上,“陳總當初力排眾議把你從審計部調過來,真是慧眼識珠。為我們IT服務部挖掘了一塊好材料啊!”
會議室里響起一片附和的笑聲和掌聲。
李俊濤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嘴里像是被塞了一把黃連,苦得發澀。
他想要的是對他能力的認可,而不是又一次被釘在“陳總關系戶”的標簽上示眾。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更用力地抿緊了唇,拳頭握得死死的。
後來有一個新項目要直接對接張福全。
這位新任三級部門部長風格更直接。
一次關于某個服務流程再造的方案討論會,李俊濤準備充分,提出了一個大膽但在他看來更高效的優化思路。
張福全听完,沒評價方案本身,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目光帶著探究︰“想法不錯,有點新意。俊濤啊,你這個思路......跟陳總匯報過沒有?他怎麼看?”
你媽的。
那一刻,李俊濤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精心準備的技術論證和邏輯推演,在對方輕飄飄的一句問話面前,都顯得那麼可笑和蒼白。
他所有的努力,似乎永遠繞不開“陳默”這座大山。
他的價值,仿佛只存在于“陳默發小”這個前綴之下。
“濤哥?想什麼呢?方案行不行你倒是給句話啊?”旁邊同事的催促把他從屈辱的回憶里拽了回來。
李俊濤猛地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盯著會議桌上那道細微的木紋出神了好久。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疲憊的麻木。
“行,就按張總上次提的大方向細化吧。”他听見自己干澀的聲音說道,放棄了堅持。
反正無論他提出什麼,最終都會被歸結到那個名字的光環之下。
那又何必再爭?
......
深夜,蓉城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細密的雨絲敲打著玻璃窗,發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
臥室里只開著一盞暖黃的床頭燈,光線昏沉。
李俊濤仰面躺在有些硬的床墊上,眼楮盯著天花板發呆,毫無睡意。
白天的壓抑、長久積攢的憋悶,還有那份揮之不去的自我懷疑,像無數只螞蟻,在啃噬著他的神經。
“還在想白天的事?”一個溫軟的身體靠了過來,帶著沐浴露清爽的香氣。
女友沈薇側過身,手指輕輕撫平他緊蹙的眉心。
她在一家區級機關的辦公室工作,雖然只是基層公務員,但身上總帶著體制內特有的那種沉穩。
她眼神清亮,看問題常常一針見血。
“沒有。”李俊濤下意識地否認,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沈薇沒戳穿他,只是把臉貼在他肩窩,聲音放得更柔︰“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那些閑話,別往心里去。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你管不住。做好自己的事,問心無愧就好。”
“問心無愧?”李俊濤像是被這句話刺了一下,猛地側過身。
這句話仿佛是打開他情緒的觸發器。
昏暗的光線下,他眼底壓抑許久的紅血絲清晰可見,聲音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