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城的八月總是出門五分鐘便會熱出一身汗。
華興總部大樓高聳入雲,玻璃幕牆反射著白熾的陽光,刺得人眼楮發痛。
G區最高層那間視野開闊的辦公室里,氣壓卻低得驚人。
陳默陷在寬大的皮椅里,背對著落地窗外那一片繁華。
桌上攤著幾份文件,最上面一份是渡河項目中國區切換進度異常順利的簡報,可謂是開門紅。
這本該是舉杯相慶的時刻。
可那份簡報旁邊,卻擺著一個相框,相框里壓著一張已經有些不太清晰的黑白照片。
嚴正宏穿著筆挺的舊式軍裝,年輕的臉龐上眼神銳利如鷹,嘴角抿著一絲不苟的線條。
照片一角,用鉛筆輕輕寫著“者陰山,十七高地留念”。
這是稽查部在幫忙收拾嚴正宏辦公室遺物的時候從他抽屜里找到的,陳默想親手交給嚴小雨。
他的目光穿透那張泛黃的照片,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充斥著消毒水、血腥味和儀器冰冷嘀嗒聲的急救室走廊。
嚴小雨撕心裂肺的哭喊,心電監護儀上那最終拉成一條絕望直線的綠光,還有墓碑前那穿透鉛雲的德彪西《月光》......
每一個畫面都像一把鋒利的刀,反復扎進他的神經。
一個平常活蹦亂跳有說有笑的同事因為自己的決策,人就這麼沒了,還是就在自己眼前。
陳默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這樣的經歷,這個事情給他的壓力很大。
“是我的錯...” 自言自語的聲音在辦公室里響起,“如果不是我硬要查到底...而且明明我都看出來老嚴身體不太好了...如果不是我回來了,前世好像也沒這一出...”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出咯咯的輕響,手背上青筋虯結。
重生的先知先覺,那近乎作弊的金手指,此刻帶來的不是掌控命運的篤定,而是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負罪感。
他改變了很多事,推著華興的渡河項目加速狂奔,提前掃清了一個又一個障礙,把自研的ERP和數據庫像利劍一樣插進了OraCle的腹地。
他改變了無數人的軌跡,讓胡笳、張福全他們站在了更高的位置。
可偏偏,嚴正宏的軌跡是走向深淵。
這個在布控點還拍著胸脯說“還能打幾場硬仗”的老兵,這個本不該在2017年就倒下的人,卻因為他這只重生的蝴蝶扇動了翅膀,被卷入了無法挽回的風暴中心,最終倒在了黎明之前。
巨大的茫然和無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再高的職位,再大的權力,在生死面前,渺小得可笑。
他感覺自己像個站在懸崖邊的提線木偶,自以為掌控著絲線,卻不知腳下就是萬丈深淵。
也可能是這種巨大的反差感帶給陳默很大的沖擊。
類似于一直自以為自己的外貌是吳彥祖,結果某天照鏡子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外貌是徐志勝。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
胡笳端著一個白瓷杯,靜靜地站在門口。
她沒有立刻進來,目光一寸寸掠過陳默僵硬的背影,落在他有些消瘦的肩胛骨線條上。
最後定格在他深埋進陰影里的側臉。
那上面寫滿了疲憊,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血絲和一片近乎肉眼可見的愧疚。
辦公室里彌漫的低氣壓讓她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更重的是那股揮之不去的悲傷。
她不明白為什麼男朋友突然就變成這樣,居然好幾天都還沒完全消化掉負面情緒。
胡笳輕輕嘆了口氣,放輕腳步走進去,高跟鞋踩在厚實的地毯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溫熱的牛奶被輕輕放在陳默面前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
“陳默,”她的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擾了什麼,“喝點熱的。”
陳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像是從深沉的噩夢中被喚醒。
他沒有抬頭,目光依舊釘在嚴正宏的照片上,喉嚨里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算是回應。
胡笳繞到他身側,目光掃過他面前的文件和照片,心頭像被細密的針扎了一下。
她沒有去踫那些東西,只是伸出微涼的手指,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溫柔力道,輕輕落在他繃得像石頭一樣僵硬的肩頸連接處。
指尖下,肌肉的硬度讓她心驚。
“你把自己繃得太緊了。”她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一種穿透迷霧的篤定,“再這樣下去,弦會斷的。”
陳默終于緩緩抬起頭,視線有些失焦地落在她臉上。
胡笳今天穿了一身剪裁利落的淺杏色亞麻西裝套裙,長發松松挽起,露出線條優美的脖頸。
她臉上化了淡妝,試圖遮掩些連日的憔悴,但眼底那份深切的擔憂和心疼,卻怎麼也藏不住。
她不再是當年那個穿著寬大衛衣、戴著大黑框眼鏡,在工位上安靜敲代碼的女孩了。
華興雲BU的三級部門部長,讓她沉澱出一種溫潤而強大的氣場。
可此刻,在陳默面前,她只是一個憂心忡忡的愛人。
“我沒事。”陳默的聲音沙啞得厲害,試圖扯出一個安撫的笑,嘴角卻只牽動出一個苦澀的弧度,“項目剛過關鍵節點,後續還有一堆事...”
“陳默!”胡笳打斷他,聲音微微拔高,帶著一絲罕見的嚴厲,隨即又軟化下去,帶著近乎懇求的意味,“看著我。你這樣子,叫沒事嗎?你把自己關在這里多久了?三天?還是四天?除了牛奶和面包,你吃過別的東西嗎?”
她的指尖在他僵硬的肩頸肌肉上緩緩揉按,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老嚴的事,誰都沒想到,誰都難過。
趙坤、賀映豪、白葉...
大家都難受,可沒人像你這樣,要把自己活活釘在十字架上!”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試圖揉開那團郁結的死氣,“這不是你的戰場了,陳默。你扛不住所有的事,更不該扛所有不屬于你的責任。”
陳默的身體在她手下微微顫抖了一下,他閉上眼,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掩住了翻涌的痛苦。
他沒有反駁,只是更深地陷進椅背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