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背對著門內,肩膀繃緊的線條僵硬得可怕。
重生者又怎麼樣,一樣逃不過生死,一樣避不開生離死別的情緒。
祁燁玲在他辦公室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砸在辦公桌上是一次,嚴正宏安靜的躺在病床上又是一次。
這種茫然和無力的感覺無時無刻在提醒他只是一個稍微幸運點的普通人罷了。
時間,在絕望的哭喊和儀器的低鳴中,殘忍地爬行。
心電監護儀上,那抹代表生命搏動的綠色,起伏的幅度越來越小,間隔越來越長。
病床上的嚴正宏能感受到女兒的痛苦聲,也能“看見”陳默、趙坤、賀映豪、白葉、大劉、猴子的悲傷表情。
他好想說話,很想告訴幾位領導不就是被撞了一下嗎,灑灑水啦。
但是用盡了力氣卻也開不了口。
他感到一陣風吹來,思緒也開始隨風飄蕩,飄到了在部隊里那激情燃燒的歲月。
一段被他封存了很久又不願觸踫的記憶忽然又浮現出來。
1984年,雲南文山州,麻栗坡。
第十七高地之上,連片焦土,已無寸草。
炮火犁過數遍的山岩,猙獰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穹。
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與濃重的血腥氣,混雜著紅土被燒灼的嗆人氣息,沉沉地壓在殘存的戰士胸口。
11軍31師,136團一營二連二排一班的幾個人,蜷縮在巨大的彈坑邊緣。
泥土已被鮮血浸透,呈現出一種沉暗、不祥的赤褐色。
敵人新一波的沖鋒又沿著陡坡漫上來,嘶喊聲刺耳。
“火力支援!”嚴正宏扯著喉嚨,聲音炸裂。
廣東仔陳家榮那挺56式沖鋒槍剛咆哮了幾聲,便被一梭子彈死死壓住,槍管歪斜,他魁梧的身軀猛地一顫,重重撲在滾燙的槍身上,再無聲息。
“右邊上來了!”有人驚喊。
爆破手王根生,那個總靦腆笑著的四川兵,猛地抱起爆破筒,瘦小的身影如撲火飛蛾般決然躍出彈坑,滾向敵群。
轟然巨響伴隨著刺目的火光撕裂空氣,碎石泥雨劈頭蓋臉砸下,坡上短暫地空了。
新兵李衛國正顫抖著往彈匣里壓子彈,一顆流彈尖嘯著擦過他的太陽穴,他甚至連一聲悶哼都來不及發出,便仰面倒下,年輕的臉上凝固著驚愕與未盡的稚氣。
衛生員張林想撲過去,卻被另一顆子彈狠狠鑿穿了胸膛,他手中的急救包滾落,染上了自己溫熱的血。
當夕陽掙扎著將最後一縷渾濁的光涂抹在十七高地焦黑的稜線上時,槍炮聲終于沉寂下去,只余下死寂的風嗚咽著穿過千瘡百孔的岩石。
一班僅存的五人拖著灌鉛般的腿,在彌漫著硫磺與血腥的焦土上重新聚攏。
嚴正宏倚靠著半截焦黑的樹干,掏出那支被硝煙燻染又被汗水與血漬反復浸透的煙,抽了又抽。
他的手指劇烈顫抖,幾乎夾不住這根輕巧的煙。
“張偉強!”
“到!”
“顧國慶!”
“到!”
“祝勝利!”
“到!”
“劉永輝!”
“到!”
“陳鐵柱!”
死寂。只有風卷過破碎岩石的嗚咽。
“王根生!”
無人回應。
山風刮過彈坑,揚起一縷薄薄的血腥塵土。
“李衛國!”
風聲更緊了,卷起地上幾張破碎的紙片,打著旋兒。
“張林!”
嚴正宏嘶啞的聲音被風吹散,融進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嚴正宏帶幾個活著的戰友,用盡全身力氣,代替那些永遠沉寂的名字,朝著這片吞噬了他們生命的焦土與虛空,一聲聲吼出那個字︰
“到!”
“到!”
“到!”
“到!”
花名冊上的四個名字,被未干的血跡和焦痕覆蓋著,再也無人應聲。
暮色四合,濃重得化不開。
嚴正宏默默彎腰,從滾燙的焦土中拾起幾枚扭曲變形的滾燙彈殼臥在掌心。
堅硬、冰冷,殘留著硝煙刺鼻的氣息。
他將它們緊緊攥住,那金屬的稜角深深硌進皮肉里。
這微不足道的重量,便是十七高地留給他僅有的憑吊,也是四個名字墜入永恆寂靜時,砸在這破碎大地上最後的回響。
直到33年以後,嚴正宏仿佛又听到了十七高地上的點到聲。
不同的是,他這次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好像是劉鐵柱的聲音。
媽的,這小子是不是有點倒反天罡了。
“嚴正宏!!!”
“到!”
剛答完“到”,他的意識就陷入一片黑暗。
而心電監護儀上,那道綠色漸漸趨向一條令人窒息的直線...
主治醫生默默上前,目光沉重地掠過儀器屏幕上那殘酷的軌跡,又看了一眼病床上失去生息的病人和床邊悲痛欲絕的年輕女兒。
最終,幾不可察又顯得沉重地搖了搖頭。
陳默緊閉的雙眼猛地一顫。
滾燙的液體,終究無法承載那巨大的重量,從他的眼角驟然滑落。
忽然,一陣清風從窗隙擠入,帶著消毒水的氣息拂過嚴正宏那張失去溫度的臉。
旋即又掙脫,奔向祖國的西南大地而去。
它吹到了彩南省,吹到了文山州,吹到了者陰山的麻栗坡烈士陵園。
風在碑林間穿行,一蓬蓬狗尾巴草醒了,在墳前土隙里搖動。
細弱的草睫垂首又昂起,絨毛輕顫,像無數柔軟的手掌撫過風,又像是無聲的敬禮。
草睫輕點,沙沙低語,恍如年輕熱切的誓言,仍在山間回響。
草葉起伏,匍匐又挺直,疊印著昔日槍林彈雨中沖鋒的身影。
風漸息,草止搖。
山野靜立,如肅穆的祭者。
石碑上的名字是凝住的永恆,而三十三年的離散,此刻終得歸隊。
三天後,鵬城西郊,歸園公墓。
天幕低垂,鉛雲如蓋。
一塊嶄新的黑色墓碑前,素淨的白菊在陰沉的天色下顯得格外刺目。
照片上的嚴正宏穿著筆挺的西裝,這是華興入職必須要拍的工裝照。
照片上的眼神依舊銳利如昔,嘴角似乎還噙著一絲慣常的嚴肅。
照片的下方,是冰冷的生卒年月 ——
1962年(生) ~ 2017年(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