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在收到孟常雲的升職禮物大套餐以後回了一趟蓉城。
七月的蓉城,清晨的陽光穿透研究所園區薄紗般的霧靄,在人工湖面鋪開一層細碎的金箔。
香樟樹的老綠葉子在微風中沙沙作響,抖落隔夜的潮氣。
園區西門口,U1樓在晨光中沉默矗立。
大樓二層,屬于陳默的辦公室厚重木門緊閉,沉水香的氣息絲絲縷縷從門縫里滲出來,混合著一絲祁門紅茶的香味,在空曠安靜的走廊里無聲彌漫。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寬大的茶台佔據著辦公室的中心位置,紋理如流動的雲霞。
陳默端坐其後,今天很隨意的穿了一件黑色T恤和牛仔褲。
他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茶台上那尊錯金博山爐上。
爐口青煙裊裊,筆直如線,在凝滯的空氣中緩緩升騰,最終消散于高處。
爐旁一只素白建盞,里面琥珀色的茶湯已不再滾燙,熱氣若有似無。
空氣沉靜得能听到香灰剝落的細微聲響。
他面前的茶台上,攤開兩份文件,一份是渡河項目切換建議。
馬來西亞子公司切換完成,帶業務壓力測試也完成,接下來該怎麼渡是個問題。
當然中間也沒閑著,一些特別小的子公司、比馬來子公司業務還簡單的子公司就直接切換了。
馮亦如和李峰帶著項目組其他成員討論了半天也沒決定下一步啃哪個硬骨頭(切換哪個大的子公司)。
另一份則是集團IT的組織架構圖(舊),自己的名字在IT運維支撐部上掛著顯得特別顯眼。
馬上要履新集團IT總裁,慣例他是要繼續兼任二級部門——信息技術工程部負責人的職務。
再繼續兼職三級部門IT運維支撐部就不太合理了。
窗外,人工湖里那只最肥碩的黑天鵝正伸長脖子,發出“吭吭”的叫聲。
似乎想引起誰的注意,徒勞地想打破室內的寧靜。
陳默的目光從文件上抬起,落在裊裊青煙上,眼神卻仿佛穿透了煙霧,落在更遠的地方。
張福全?徐雙龍?
兩個名字在他心頭反復掂量,如同兩枚沉甸甸的砝碼。
張福全,跟隨自己最早、最鐵的嫡系,從鵬城到蓉城,一路忠心耿耿。
去年那場驚心動魄的渡河項目“大機切換”,是他帶著團隊熬了無數通宵,硬生生啃下了最硬的骨頭。
確保了華興核心系統硬件切換的平穩過渡,立下了汗馬功勞。
他像一把厚背砍刀,樸實無華卻勢大力沉,執行力超強,帶團隊也有一套,手底下的人服他。
但他缺點同樣明顯。
缺乏那種統御全局、在復雜局面中精準落子的布局能力,也缺少內部博弈時的從容。
徐雙龍,技術功底扎實,視野開闊,是IT運維支撐部里難得的底層技術和應用業務打通的人。
曾經還有一段時間是張福全的領導,能力毋庸置疑。
但他太想進步了。
渡河項目期間,為了在功勞簿上多添一筆,也為了鞏固自己在團隊里的威信,他竟然在未經授意的情況下在核心模塊上填報工時,營造一種“額外貢獻”的假象。
這事被審計部抓了個正著,捅到了甦新宇那里,最後還是自己出面才摁了下去。
雖然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錯,可這種“既要又要”、投機取巧的小心思,在陳默看來,比技術失誤更致命。
這把刀足夠鋒利,卻容易割傷自己人。
爐中的沉香線香燃到了盡頭,最後一縷青煙掙扎了一下,無聲斷落。
那截灰白的香灰,頹然跌落在香爐細膩的灰堆里,激起一小片微塵。
陳默伸出手指,極其精準而穩定地拈起香爐旁一只細長的銀質香箸。
輕輕撥開香爐里尚有余溫的香灰,露出底下猩紅如豆的火種。
然後,他從沉香木盒里取出一支新的線香,香頭穩穩地對準那點紅芒。
幾秒鐘後,一縷嶄新的、更加筆直的青煙,再次頑強地升騰而起。
帶著清冽的甜涼氣息,瞬間驅散了前香燃盡時的那點頹敗。
他放下香箸,指尖在冰冷的銀質上停留了一瞬,感受著那點金屬的涼意直透心底。
格局、定力、忠誠......
還有那條不能觸踫的紅線。
他不再猶豫,拿起手邊那支沉甸甸的萬寶龍鋼筆,筆尖在筆記本紙張上方只停頓了一瞬。
便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斷力,穩穩落下。
“張福全”。
可惜字有些丑。
他揉了揉臉,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理由。
一、忠誠可靠,執行力超強,重大攻堅項目(大機切換)核心功臣,團隊凝聚力強。
二、熟悉IT運維支撐部全盤業務,從基層成長,根基扎實。
三、雖大局觀較差,但也具備獨當一面的潛力。
寫罷,他撥通電話︰“雨晴,通知張福全,十五分鐘後到我辦公室。另外,請徐雙龍一個小時後過來。”
“好的,陳總。”林雨晴的聲音清晰而干練,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
電話掛斷,辦公室內再次只剩下香爐細微的燃燒聲和若有似無的茶香。
陳默端起那杯微涼的紅茶,抿了一口。
茶湯滑入喉中,帶來一絲沉郁的苦澀,隨即是悠長的回甘。
他看著裊裊升騰的新香,目光沉靜如深潭。
也不知道老張是什麼個反應。
“咚、咚、咚。”
敲門的聲音不大不小,在十五分鐘後的整點準時響起。
“進。”陳默的聲音不高,穿透厚重的木門。
門被小心地推開一條縫,張福全那張帶著特有憨厚與精明完美交融的臉探了進來。
眼神里混雜著慣常的恭謹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忐忑,“默總,您找我?”
他有些慌,這個大佬現在級別越來越高,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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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兒,進來坐。”陳默指了指茶台對面的藤編圈椅,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溫和笑意,沖淡了辦公室內沉凝的氣氛。
這圈倚是部門秘書小唐新采購的,說是和他的茶台比較搭。
張福全應了一聲,反手輕輕帶上門,走到椅子前坐下。
還是跟以前有一點不一樣了,都沒有邁出他那六親不認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