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銘沒看李主任,徑直走到床邊,目光掃過錢向東身上的破棉絮和凍得發青的手腳,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
他彎下腰,聲音不高︰“錢支書,能走嗎?”
錢向東喉嚨里嗚咽了一聲。,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身體被凍的發僵,差點沒一個趔趄栽倒。
陳興平攙扶住他。
入手處一片冰涼僵硬,陳興平的心像被針扎了一下。
“來,慢點。”陳興平低聲說著,半抱半扶地把錢向東架了起來。
錢向東的腿完全沒知覺,全靠陳興平支撐著,才勉強挪動腳步。
李主任冷眼看著,朝旁邊一個的民兵使了個眼色。
那民兵立刻拿著一張印著紅旗公社革委會抬頭的信紙和一支鋼筆走了過來。
“錢向東,”李主任的聲音平淡,“臨走前,把保證書寫了。寫清楚你的錯誤性質,深刻反省,保證絕不再犯!寫!”
民兵把紙筆塞到錢向東勉強的手里。
錢向東的手抖得太厲害,鋼筆幾乎握不住。
葉銘面無表情,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確︰寫,這是唯一的出路。
陳興平心頭堵得難受,他扶著錢向東走到破木箱前,用身體支撐著錢支書。
錢向東深呼吸了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在白紙上,一筆一劃,歪歪扭扭地寫下︰
“保證書。本人錢向東,身為榆樹溝村支書,思想落後,覺悟不高,帶頭組織封建迷信活動,聚眾燒香拜佛,在群眾中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經過組織教育,深刻認識到自己錯誤的嚴重性。
我保證︰從今以後,徹底與封建迷信思想劃清界限,絕不再搞任何形式的燒香拜佛、求神問卜活動!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請組織和同志們監督。”
李主任拿起那份保證書,掃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嗯,態度還算誠懇。葉局長,人你帶走吧。”
回村的路上,葉銘親自開著局里的輛吉普。
錢向東蜷縮在後座,裹著葉銘從車上找出來的一件舊軍大衣,依舊抖得厲害,不知是冷的,還是心有余悸。
他閉著眼,一句話也不說。
陳興平坐在副駕,心里沉甸甸的。
錢支書這半輩子在村里積攢的威信和臉面,今天算是徹底丟在了那張保證書上。
但他更擔心的是錢隊長心里的坎兒,怕他過不去這一關。
吉普車在村口停下。
葉銘拍了拍陳興平的肩膀,沒說什麼。
陳興平點了點頭,扶著錢向東下了車。
當陳興平攙扶著錢向東回村的時候,村民們很快就得知了這個消息,紛紛趕了出來。
“回來了!錢隊長回來了!”
“是興平!是興平把隊長帶回來了!”
“老天爺開眼啊!”
家家戶戶的男女老少不顧寒冷,紛紛涌出了村道,臉上帶著高興和欣慰。
“錢隊長!”
“老錢!你可回來了!”
“興平!好樣的!”
人們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喊著。
幾個老人擠到前面,緊緊抓住錢向東冰涼的手,老淚縱橫。
張長弓、鄧通、吳二愣子幾個壯勞力更是激動地圍在陳興平身邊,用力拍著他的肩膀,眼楮通紅。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興平哥有辦法!”
“太好了!太好了!”
錢向東被眾人簇擁著,听著那一聲聲飽含真情的呼喚,他空洞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一絲的波動。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點了點頭,眼淚又無聲地涌了出來。
這一趟,雖然苦,但至少一切都還沒變,他還是那個收人愛戴的隊長。
這一切都值了。
村東頭,劉燕時家。
他正坐在土炕上,手里捏著硬邦邦的玉米餅子,就著一小碟咸菜疙瘩,吃得沒滋沒味。
突然,外面隱隱傳來的喧嘩聲,傳入了耳邊。
那聲音越來越大。
“回來了?誰回來了?”劉燕時時咯 一下,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猛地從炕上跳下來,顧不上穿好鞋子,趿拉著破棉鞋沖到門口,一把拉開破木門。
他踮著腳,伸長了脖子,死死朝村口的方向望去。
視野里,是黑壓壓涌動的人群,赫然出現了兩道清晰的身影。
其中一個佝僂著背,一頭黑白頭發的男人,不是錢向東是誰?!
“錢……錢向東?!”劉燕時時眼珠子瞬間瞪得溜圓,心中難以置信,“他……他怎麼出來了?!革委會的人都是吃干飯的嗎?!這都能放出來?!操!操他媽的!”
他眼冒金星,頓時氣得火冒三丈。
他猛地轉身,像頭發瘋的野獸,狠狠一腳踹在了破炕桌上!
“ 當!嘩啦!”
桌面應聲碎裂,桌腿歪斜,上面那粗瓷碗和半塊咸菜疙瘩滾落一地。
“陳興平!錢向東!你們等著!等著!”劉燕時氣得不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布滿血絲的眼楮里充滿了惡毒的神色,“這事兒沒完!沒完!老子跟你們沒完!”
他死死盯著村口的身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恨不得把這兩人生吞活剝了。
陳興平錢支書送到家,安頓好,又寬慰了錢家哭成淚人的嬸子幾句,這才往自己家走。
此刻雪已經停了,但還是冷得不行。
此時此刻,他只想趕緊回家,喝口允棠熬的熱粥,抱著新禾暖暖手,把這一夜的事兒都忘掉。
剛走到自家院門口,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院門虛掩著,里面隱約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粗聲大氣的說話聲,語氣里一幅大爺的樣子使喚著。
陳興平眉頭一皺,輕輕推開院門。
灶屋的門開著,里面熱氣騰騰,食物的香氣飄出來。
只見一個穿著件油漬麻花袖口磨得發亮的黑棉襖的男人,正坐在灶屋門檻旁張小馬扎上。
他約莫四十多歲,身材粗壯,一雙小眼楮滴溜溜地轉著,一幅市儈和懶散的樣子令人生厭。
他翹著二郎腿,另一只腳上的鞋子則甩在一邊。
此刻,他正伸著脖子對著灶屋里忙碌的王秀蘭嚷嚷︰
“姐!水呢?倒水啊!渴死我了!這大冷天的走了老遠的路,嗓子都冒煙了!”
是王繼祖!
王秀蘭那個過繼回來的弟弟!
陳興平瞳孔猛地一縮。
這人就是個十里八鄉出了名的混不吝,好吃懶做,偷雞摸狗,仗著早年過繼進王家那點由頭,隔三差五就來打秋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