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我還天真的以為,當我說出含有這個詞的語句時,之所以沒有得到我所希望的,贊許目光。
    只是因為,這些人住的,離我的爺爺家太近了。
    都知道了,我正在經歷著“亡父”之痛,不方便在這個時候表揚我。
    當我來到了,一戶做豆腐人家的門口,繼續看似無意、卻又有心地朝著里邊張望時,我才終于,在與這個新搬來的街坊的交談中,理解了“出殯”的真正意思。
    起先,那個微胖的女老板,問我是不是要買豆腐時,我本以為,我新學會的那個詞,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她一定不認識我,才會問我要不要買東西的。
    因為,熟悉我的都知道,多數情況下,我就只是會去賒東西而已。
    極少會有錢去買什麼的我,無論走到哪個商店的門口,都會迎來一個,可憐中透露著些許厭惡的,復雜眼神。
    即便是,我那個教會了我賒東西的爸爸,已經死了。
    于是,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回答了一句︰“不買。”後,便迫不及待地主動開口“炫耀”道︰“阿姨,我的爸爸,明天就出殯啦!”
    我是一個很會察言觀色的人,可以輕易地從別人的眼神里,準確地讀出,那個人心中,對我的真正態度。
    每當我有了,不屬于我這個年齡段會有的“不俗”談吐時,都可以從別人的眼神里,看到贊賞。
    這種贊賞,便是我的精神食糧。
    可我一路賣弄過來,得到的卻全是可憐。
    雖然當時的我,也很喜歡那種來自于別人的可憐。
    但一萬次可憐,也不及一次贊賞。
    當我說出這句話後,那個賣豆腐的阿姨,立刻露出了一副驚訝的神情。
    我盯著她的眼楮,期待著她的眼神,可以從驚訝,變成我想要的贊賞。
    “誰出殯?”
    看著她最後還是變成了“可憐”的眼神,我低下頭,失望地答道︰“我爸。”
    可憐,一如既往地可憐。為什麼都是可憐呢?
    那個只會讓我感到害怕的人,終于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到底有什麼好值得可憐的呢?
    “在哪個殯儀館呀?”
    “五公里!”我脫口而出道,語氣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但當我回答完畢後,突然又覺得哪里有些不對。
    立刻警覺地重新抬起頭,認真地打量起,眼前這個微胖的女人來。
    其實她並不是真的胖,只是有些地方顯胖而已。
    當我認真去看時才發現,她的臉,竟是小巧而精致的。
    再與她縴細的腰肢湊在一起後,更是與“胖”字毫無干系。
    或許,是因為我當時的身材,太過矮小。
    抬起頭,視線又被其它地方擋住了,根本無法看見她的臉。
    所以,才會在初見她時,用“微胖”的感官去形容她吧。
    但當時的我,在意的,卻只是她的“聰明”。
    “你怎麼會知道,我爸在殯儀館的?”
    听到我的問題,她看向我的眼神里,閃過了一抹詫異後,又重新被可憐填滿。
    “哎……”她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而是麻利地從竹制托盤中,取出了兩塊豆腐。又扯過一個塑料袋,將那兩塊豆腐小心地裝了進去,遞給了我。
    “給你,拿回家吃去吧。”
    那應該是一盤剛做好的豆腐,氤氳的水氣里,還夾雜著淡淡的豆香。
    我就只是輕輕地聞了一下,便有大股的口水,自嘴內瘋狂地涌出。
    看著那誘人地兩塊豆腐,我先是用力地將滿嘴的口水,吞到了肚子里後,方才搓著手,心虛地說道︰“我……沒有錢。”
    其實我已經猜到,她是要白送給我吃了。
    只不過,戲精附體的我,隨手掏出了一張,更能使人生憐的面具,戴在了臉上而已。
    果然,她拿著塑料袋的手,朝著我輕輕一晃,溫柔地說道︰“拿著吧,我這個豆腐店新開張,在做活動。這是姐姐送給你吃的。”
    听有此話,我只好假意忐忑,實則滿心歡喜地接過了那個塑料袋。
    在接過塑料袋時,我看到了,那個自稱是“姐姐”的阿姨,剛剛抽回的手。
    還有那被手臂帶動的,微微顫動的肩膀。
    又低頭看了看袋子里,正微微顫動的豆腐。
    突然覺得那個畫面,挺美的。
    多年以後,上初中的我,接觸到了魯迅的《故鄉》。在讀到了關于“豆腐西施”楊二嫂的片段時,滿腦子浮現的,都是那個“姐姐”的樣子。
    三十年來,我吃過無數塊豆腐。卻再也吃不出,那兩塊的味道了。
    于是,那也便成了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豆腐。
    那天,在回家吃著那兩塊美味豆腐的過程中,我漸漸地想明白了,“出殯”的意思。
    所謂“出殯”,應該就是從“殯儀館”里出來吧。
    而出殯的“殯”字,應該和殯儀館的“殯”字,是同一個字。
    但這個“殯”字,到底應該怎麼寫呢?
    其實我很感謝那個字,在“它”的陪伴下,我充實地度過了,接下來的一整天。
    也是因為有了“它”的陪伴,我才會在爸爸出殯前的那一晚,睡的很香。
    第二天,被奶奶早早地帶到了殯儀館門口的我,終于見到了“它”的尊容。
    在我盯著“它”出神,心中比劃著“它”的寫法時,我的奶奶,拉著我的手,指著“它”背後的一個房子,輕聲地對我說道︰“涯,你爸就在里邊躺著呢。”
    我隨意的“嗯”了一聲後,便繼續全神貫注地凌空臨摹著“殯”字的寫法。
    對于奶奶的話中所指,全然不覺……
    直到她又拉著我的手,走進了那個,據說是躺著我爸爸的房間。
    那個大大的房間里,早已站滿了人。
    在發現我的奶奶,領著我推門而入後,那些人便紛紛朝著我倆走來。
    走到了我倆的面前時,又排著隊,依次在奶奶的耳邊低語幾句。
    有的,還會時不時地,撫摸一下我的腦袋,再嘆息著搖搖頭。
    這些天里,我早已習慣了這種得到眾人關注的感覺。
    以至于,我已不再像初“受寵”時那樣,對每份善意,都會小心翼翼地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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