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十六率領山河幫眾退至山下隱蔽處。
他心中那份因野望而生的灼熱尚未冷卻,目光卻死死盯著邛崍山谷深處。
方才那場詭異的傾盆暴雨澆滅大火,讓他暗自慶幸自己“明智”的撤退,甚至隱隱期盼著慕容復等人隕落的消息。
然而,僅僅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異變再生!
只見那被暴雨澆得一片狼藉、黑煙裊裊的糧倉方向,毫無征兆地,猛地爆發出比之前猛烈十倍、百倍的沖天火光!
那火光並非尋常的橙紅,而是帶著一種妖異的紫意,如同火山噴發,撕裂了厚重的雨幕與黑暗,將整個邛崍山脈映照得如同白晝!
火光之中,隱隱有沉悶的雷聲滾動,仿佛天罰降世!
“這…這怎麼可能?!”雲十六猛地站起,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
“剛剛還是傾盆暴雨,轉眼便是焚天烈焰?”
“這……這絕非人力可為!慕容復……他身邊究竟藏著何等異人?!”
他心中那點剛剛萌生的那點“武林共主”之夢,被這突如其來的、煌煌如天威般的景象瞬間擊得粉碎。
一股寒意夾雜著強烈的嫉妒與不安涌上心頭。
他強自鎮定,對手下心腹低喝道︰“情況有變!慕容盟主或有轉機!我等在此隱蔽,靜觀其變,伺機接應!”
他不敢再提撤退,唯恐落下徹底不義之名。
兩個時辰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雨勢漸歇,天色微明。
就在雲十六心中七上八下之際,山道上傳來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
只見慕容復、周侗、楊淵、魯達等十幾人,渾身浴血,衣衫破碎,帶著濃烈的硝煙與血腥氣,相互攙扶著,正朝著他們藏身的方向疾奔而來。
隊伍中,還多了一個渾身濕透的女子。
那女子正是阿瑩。她的衣衫濕透更顯玲瓏有致,她的眼神靈動狡黠。
雲十六立刻換上一副驚喜交加、義薄雲天的神情,帶著眾弟子從藏身處迎出,拱手高聲道︰“慕容公子!周大俠!魯兄弟!楊兄弟!諸位英雄辛苦了!”
“雲某與眾兄弟正欲前去相救,不想卻得遇諸位凱旋!真是可喜可賀!”
“見諸位安然無恙,雲某心中大石總算落地!”他語氣真摯,仿佛之前的退縮從未發生。
魯達是個直腸子,一見雲十六這副“事後諸葛亮”的模樣,想起方才浴血廝殺時不見其蹤影,頓時火冒三丈。
他將手中樸刀丟到地上,甕聲甕氣地吼道︰“雲幫主!你這話說得可真漂亮!”
“方才灑家與兄弟們陷在重圍里,喊殺聲震天,怎不見你‘接應’?”
“如今我等殺出來了,你倒‘趕來相救’了?惺惺作態,好不地道!”
這話如同耳光,抽得雲十六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周侗不願在此時內訌,傷了和氣,連忙沉聲喝止︰“徒兒!休得無禮!雲幫主能率眾冒險深入此地,已是難能可貴!”
“如今我等脫險,正需同心協力返回成都,豈可自亂陣腳?”
周侗雖如此說,但目光掃過雲十六身後那些衣甲干淨、明顯未曾經歷苦戰的山河幫弟子,心中也自了然。
慕容復心思何等玲瓏,豈會看不出其中關竅?
但他此刻大功告成,又見雲十六台階已遞,便也順勢下坡。
當下朝著山河幫眾人拱手道︰“周大俠所言極是。此番能焚毀賊軍糧草,挫其銳氣,雲幫主與眾位兄弟能來此險地接應,慕容復感激不盡!”
“此乃大義之舉!”他語氣平和,雲十六听在耳中,如同針刺,只能干笑幾聲掩飾尷尬。
阿瑩在一旁,瞧著雲十六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又看看慕容復身邊圍攏的周侗、楊淵等真正浴血而出的豪杰。
她眼珠一轉,故意對著慕容復“嘖嘖”兩聲,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眾人听見︰“哎呀呀,怪不得某些人當了武林盟主就忘了舊人呢!”
“原來是身邊盡圍著些‘義薄雲天’的好漢,還有那傾城絕色的王姑娘!”
“那些個山野丫頭,自然是‘高攀不起’嘍!”她一邊說,一邊故意用幽怨的眼神瞟著慕容復。
慕容復被她當眾調侃,尤其是提及王語嫣,頓時窘迫萬分,俊臉微紅,急道︰“阿瑩,你休要胡言!南海神尼行蹤縹緲,我……我實不知該往何處尋你!”
“哼!”
阿瑩小嘴一撅,嚷嚷道︰“若是有心,天涯海角也尋得見!我看啊,分明是早把人家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她那嬌俏又帶著幾分委屈的模樣,引得周侗、楊淵等人忍俊不禁,連帶著方才的肅殺氣氛都沖淡了幾分。
雲十六在一旁冷眼旁觀,心中卻是五味雜陳。
他目光掃過嬌俏靈動的阿瑩,想起慕容復身邊溫婉可人的阿碧,再想到那位法力高深、容顏絕世的王語嫣。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與羨慕涌上雲十六心頭。
“這慕容復武功卓絕,如今更是武林盟主,身邊竟還有如此多絕色佳人傾心?”
“自己費盡心機,卻……”他強行壓下心緒,換上笑容招呼眾人啟程。
慕容復走在歸途上,心思卻遠不如表面平靜。
阿瑩的出現如同一塊石頭投入心湖。
更讓他忐忑的是,王語嫣性情大變後,手段凌厲,心思難測,她更是對阿瑩的厭惡之情溢于言表。不知該如何處之?
一念及此,竟覺比方才面對千軍萬馬時更為緊張。
就在慕容復等人星夜兼程趕回成都之際,成都城正經歷著開戰以來最為慘烈的戰爭。
赫連鐵樹傾盡三十萬大軍之力,如同狂暴的海嘯,一波接一波地猛攻成都。
三日血戰,城外尸骸堆積如山,護城河早已被血水與尸體填平,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濃烈血腥和焦糊味。
西夏軍折損超過七萬,尸體層層疊疊,幾乎與城牆等高!
而成都城內,四萬余守軍也已傷亡過半,活下來的亦是人人帶傷,疲憊不堪。
城中青壯民夫早已頂上城牆,婦孺則穿梭于廢墟間運送傷員、燒水做飯,人人眼中都帶著血絲。
赫連鐵樹將希望寄托于萬象邪王、元限等西夏一品堂高手和弒天尊者的邪法之上。
然而,王語嫣坐鎮中樞,運籌帷幄如同弈棋。
她那雙清澈卻冰冷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一切,總能在西夏高手即將突破的險要處,精準地投入山河幫、鐵掌幫、丐幫等門派的高手,形成以多打少的圍殺之勢。
萬象邪王、元限等人雖強,但在王語嫣的調度和公孫勝金光法陣的壓制下,數次夜襲強攻皆鎩羽而歸,損兵折將。
半空中,弒天尊者與公孫勝、王語嫣的斗法更是驚心動魄。
萬魂黑幡搖動,無數怨魂厲鬼尖嘯撲城,骷髏法杖射出蝕骨陰雷。
公孫勝腳踏罡步,金光鎮魂鐘轟鳴不絕,青龍法相咆哮騰空。
王語嫣則穩坐城樓,指尖金光流轉,時而化作護罩抵擋邪法,時而凝成金針刺入黑幡薄弱之處,擾亂其邪力運轉。
金、黑兩色光芒在成都上空激烈踫撞、湮滅,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氣浪翻滾,連城頭的旌旗都被撕裂!
第四日黎明,赫連鐵樹雙眼赤紅,下達了死命令︰“五日之內,不破成都,自統制官以下,皆斬!”
西夏軍如同被驅趕的洪水猛獸,在督戰隊明晃晃的刀鋒下,踩著同伴的尸體,發起了更瘋狂、更不計代價的沖鋒!
雲梯被燒毀一架又立起一架,沖車撞得城門搖搖欲墜,箭矢如同飛蝗蔽日。
守軍已到極限,許多垛口處,疲憊的士兵幾乎是憑著本能揮動刀槍,倒下便立刻有人補上。
城牆上每一塊磚石都浸透了鮮血,變得滑膩不堪。
就在這岌岌可危、成都城牆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塌之際!
一匹快馬沖破西夏軍外圍哨騎的攔截,渾身浴血地沖入中軍大帳,帶來了讓赫連鐵魂飛魄散的噩耗︰“報——!”
“大將軍!大事不好!邛崍山……邛崍山屯糧重地……被……被慕容復帶人燒了!”
“百萬擔軍糧……盡成灰燼!唐門主、吳旗主……戰死!冰河尊者……重傷遁走!”
“什麼?!”赫連鐵樹如同被五雷轟頂,猛地從帥椅上站起,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他身旁的慧衍大師亦是神色大驚︰“百萬軍糧……足夠我大軍半年之需……還有唐山、吳淼……冰河尊者……怎麼可能?!”
“慕容復!又是這個慕容復!”赫連鐵樹嘶聲咆哮,聲音中充滿了暴怒。
暴怒之中隱隱升起一絲恐懼。
前番大理失利,損兵折將,梁太後已對他不滿。此番若再敗于成都,損兵折糧,他項上人頭恐怕真要落地!
赫連鐵樹強壓驚惶,急令鳴金收兵。
西夏大軍如蒙大赦,潮水般退去。
回到中軍大帳,赫連鐵樹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對著面色同樣難看的萬象邪王和元限哀嘆︰“完了!全完了!”
“糧草被焚,軍心必亂!梁太後那里……我……我如何交代啊!”
萬象邪王眼中閃爍著陰鷙的光芒,上前一步道︰“大將軍稍安!邛崍糧倉雖毀,但我軍尚佔據都江堰!”
“都江堰乃天府之國膏腴之地,數十萬百姓,家有余糧!可命都江堰守軍即刻行動,挨家挨戶,盡數征收!一粒米也不許留下!”
“同時,速派使者前往吐蕃諸部,曉以利害,借調糧草!雙管齊下,支撐月余當無問題!”
元限也陰惻惻地補充道︰“不錯!成都守軍經此三日血戰,已是強弩之末!城牆破損,兵力枯竭!”
“只要我軍糧草能續上,再發動雷霆一擊,不出五日,必破此城!”
“一旦成都城破,天府之地,府庫充盈,何愁糧草?那時,大將軍非但無過,反而立下開疆拓土之蓋世奇功!”
赫連鐵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好!就依二位先生之計!”
“傳我將令︰都江堰守軍,即刻征收全城糧秣,膽敢私藏者,殺無赦!”
“另派快馬,火速前往吐蕃借糧!大軍休整一日,明日……給我全力攻城!”
“五日之內,務必踏平成都!”
赫連鐵樹的命令如同瘟疫般傳到了都江堰。
早已被西夏軍蹂躪得奄奄一息的都江堰,瞬間化作了真正的人間煉獄!
西夏守軍如同瘋魔的蝗蟲,踹開每一戶家門,翻箱倒櫃,掘地三尺。
無論老弱婦孺,稍有遲疑或反抗,便是雪亮的屠刀落下。
哭喊聲、哀求聲、怒罵聲、慘叫聲響徹全城。
家家戶戶積攢的口糧被搶掠一空,僅存的一點救命種子也被奪走。
昔日繁華的街市,如今一片死寂,只有西夏兵卒獰笑和皮鞭抽打的聲音。
更令人發指的是,當搶掠的糧食仍不足以滿足赫連鐵樹征糧之需時。一些急于“立功”的西夏軍官,竟將利刃伸向了都江堰的百姓!
他們以“征收家畜”為名,將躲藏起來的百姓拖出,不分男女老幼,如同宰殺豬羊般砍殺!
鮮血染紅了青石板路,男女老幼的骸骨被隨意丟棄。
為了掩人耳目,那些西夏將校,竟將都江堰百姓的血肉剁成碎塊。
他們將人肉混雜在搶來的牲畜肉中,用麻袋裝好,冒充“牛羊肉”,一車車運往圍困成都的赫連鐵樹大營!
赫連鐵樹听聞都江堰守將以人肉充數,交付的“軍糧”比自己要求的還多了兩成,心下卻是大喜過望。
他暗自感嘆,不枉自己對其一番栽培。
得到都江堰“糧草”補充和吐蕃部分糧草承諾的西夏軍,在短暫的休整後,攻勢變得更加瘋狂!
赫連鐵樹親自督戰,將最後的老本都壓了上去。
西夏士兵在“五日不破城皆斬”的死亡威脅下,徹底變成了失去理智的野獸。
他們紅著眼,嘶吼著,踩著厚厚的尸堆,不顧一切地向上攀爬。
城牆上,守軍的箭矢已近枯竭,滾木 石也所剩無幾。
許多地段,守軍只能靠著血肉之軀,用長矛捅,用刀砍,用牙咬!
王語嫣的調度依舊精準,公孫勝的法力仍在勉力支撐,但面對這純粹由絕望和瘋狂驅動的、如同海嘯般的人潮,防線被不斷撕開缺口,又用人命強行堵上。
城牆在巨力沖撞和法術余波的震蕩下,竟有些不堪重負。
成都,這座浴血堅守了數日的雄城,如同狂風暴雨中飄搖的孤舟。
城牆之上,每一刻都有人倒下,鮮血順著城牆的裂縫汩汩流淌,染紅了牆根的土地。
守軍的意志仍在,但身體已到了崩潰的邊緣。城破,似乎只在旦夕之間!
而此刻,慕容復一行人,正帶著焚糧成功的消息和滿身疲憊,朝著這座瀕臨陷落的血火孤城,疾馳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