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的喪鐘響起，聲聲入耳。
二月十七凌晨，皇帝駕崩。
遠在詔獄的顧長晏確認這是什麼鐘聲後心頭猛地一跳。
長寧是去殺了陛下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顧長晏就被自己膽大的想法嚇了一跳，他竭力壓下這個疑問，想認真思考一下為什麼皇帝這麼湊巧在今晚駕崩，卻發現根本靜不下心。
在那一瞬間顧長晏滿腦子想的都是長寧，他發現就算皇帝的死真的是長寧干的，他最希望的居然還是……長寧不要被發現，不要出事。
如果這事放在不認識溫長寧之前，有人刺殺皇帝，顧長晏心里的第一想法絕對是此人不知尊卑、蔑視皇權，當該落得個碎尸萬段的下場，而不是像現在擔心“始作俑者”的安危。
這就是長寧所說的雙標嗎，顧長晏苦中作樂地想，他算是切身體會了。
死到臨頭最放不下的居然會是長寧，這是顧長晏前十九年做夢都想不到的。
現在的顧長晏只有兩種事可以做，一是想長寧走之前留給他的問題，二是想皇帝的死是不是長寧干的。
第二種他覺得太過荒繆以至于不可能，直接被理性回歸的他劃掉了，這種不可能不是長寧不敢殺皇帝的不可能，而是相處久了，顧長晏發現長寧真的很尊重生命，可能是因為長寧之前是個大夫的原因，所以只能是皇帝湊巧今夜駕崩。
于是顧長晏又回到原點，思考起第一個問題︰長寧的家鄉沒有統治者皇帝，那麼是什麼統治著一個盛世？
顧長晏想不明白，但是他幾乎可以確定真相絕對會顛覆他的認知。
感覺過去了很久很久，顧長晏心中想了很多很多，才終于听到那聲熟悉的呼喊︰“長晏……”
顧長晏抬起頭，手中被塞進一枚玉佩。牢里很黑，可是他們離得很近，看清溫長寧的模樣後一怔，心中思緒萬千，可片刻後他輕輕問道︰“長寧……你的長發呢？”
顧長晏想不明白長寧去了一趟宮中怎麼頭發變短了。
重新變成一頭短發的溫長寧滿不在乎道︰“頭發不小心被火燎著了，然後我就用一刀切了。”
雖然養心殿被燒，但他畢竟是隱身的，不會真的被門外的士兵困死在里面，只不過最後付出了些頭發，溫長寧萬幸皮膚沒有被火燒著。
顧長晏听完解釋莫名心頭微沉，又萬幸長寧沒受傷。
溫長寧繼續道︰“宮中出大事了。”
顧長晏听的微愣，他瞬間明白溫長寧沒有殺死皇帝，所以只是輕聲道︰“我已知曉，陛下駕崩的喪鐘我在詔獄就听到了。”
“不是的。”溫長寧搖頭，道︰“其實我剛剛在養心殿見證了一場宮變。”
“……”顧長晏驀地睜大眼楮，失了語。
“秦王謀反逼宮，太子被殺，皇帝……恰好壽終正寢。”
寥寥數語，溫長寧道盡了驚險刺激的因果。
顧長晏被這些信息量弄地久久無言。
溫長寧神色落寞道︰“對不起……長晏……”本來或許可以救你的。
做的無用功溫長寧此刻不想說了，反正已是無用。
一听到溫長寧道歉，所有的想法頃刻間拋之腦後，顧長晏的語氣似輕嘆似如常地道︰“長寧啊，不要說對不起，你不欠任何人的。”
伸出左手握著溫長寧的手，一時之間發現兩人不知道誰比誰的手要更冰涼。
他沒有放手，就這麼一直握著。
他道︰“是我連累你，讓你沒有了安生的日子。”
從出事起，顧長晏就一直對此很愧疚。
溫長寧搖頭，臉上神情認真，口中再一次重申︰“不關你事，是這個時代的錯，是你父親的錯。”
他想，明明他們都沒有錯，不要再和對方說來說去就是對不起和愧疚了，他該進入真正的主題了。
臨到頭有些膽怯，溫長寧在心里催促著自己。
半響，他先開個了引子，語氣似傾訴似平生︰“其實……我想回家的，這里終究不能讓我發自內心的感到安生。”
顧長晏頓住，這是他第一次听到長寧明確說想念家鄉的話，明明長寧的語氣古井無波，可他听的心髒酸澀不已。
他從不知長寧在這里過的心中如此的不安寧。
他……好像一直沒有真正看透長寧。
如果可以，顧長晏真的好想讓長寧回家。
可他最後什麼都做不了。
“但是我很高興認識你。”
听到這句話顧長晏猛地抬頭，福至心靈的他又一次說出了那句話︰
“與你相識一場，我也很歡喜。”
溫長寧閉了閉眼，再開口滿是堅定，“你知道為什麼我想回家嗎？”
“因為……那是長寧的家鄉。”
“……你說的對長晏，她不論是好是壞都是我的家鄉，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顧長晏明白了什麼，沒有受傷的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主動接話道︰“長寧之前問我的問題，我想不明白，還請長寧為我解惑。”
溫長寧緩緩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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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輕緩又循循善誘道︰“其實這個答案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不是嗎？”
不待顧長晏說什麼，他湊近顧長晏，嘴唇快要貼上牢里的人的耳朵上，聲音帶著誘人下墜的蠱惑。
顧長晏感受到右耳傳來的濕熱的氣息， 莫名想起會試開始的那天，溫長寧也是如此湊近他的耳邊低語。
只可惜，時運不濟，命途多舛。
在此時此刻的黑暗陰冷中，顧長晏听到溫長寧仿佛要燃燒一切的話︰“答案是每一個平等的人啊長晏，是我們，我的那片家鄉沒有封建皇帝，百姓，不，該稱為人民了，人民早已當家做主！早在一百年前華夏最後一位皇帝下台
“……我們所得到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們每一位公民自己創造出來的，我不後悔之前一直對你有所隱瞞，因為這里是‘古代’祈朝，你是祈朝人，如果可以我這輩子都不想告訴你真相……
“可是你的文心所向，你的思想和孝忠的君主要你死！我做不到尊重你的生死選擇！我也共情不了你，因為那在我看來簡直荒謬至極！我只要你活著！我前二十年所受的教育和我的思想完全與你背道而馳，我們本不應該認識的長晏。我改變不了這個時代，與你相處中我也只會一味的麻痹自己不想看到的，尊卑下跪，三妻四妾，裹足閹割，草芥人命，株連九族，太多太多了，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我做的不錯，但是現在不行了，我很自私的，你是我在乎的人，我不想你死。”
溫長寧說到後面情緒激蕩，盡管還有好多話說不出口，可也到此為止。
最後溫長寧用平靜的語氣作為結束語，他說︰
“在我的家鄉，父母犯了錯，無辜的子女根本沒有賠命的道理。”
盡管……還有好多話說不出口。
比如，顧長晏的骨子里就透著如祈朝一樣的尊卑分明，帶著這個時代特有的統治階級的淡漠和理所當然，他想當個好官造福百姓、輔佐明君開創盛世，但是他同樣不覺得養奴僕、打殺奴僕和男人三妻四妾有什麼不對。
這樣的時代矛盾，這樣的觀念差異讓溫長寧一度裝聾作啞。最開始他為什麼要和顧長晏做朋友呢？最根本的好像是因為他沒得選，玉佩早已決定了緣分。
後來他將顧長晏看作真正的朋友又是因為什麼呢？他如今想不明白了，黑暗中他想時間會告訴他答案的。
溫長寧的坦白讓兩個失去一切的人再無隱瞞可言。
顧長晏的心里掀起一場海嘯，他的過往思想和溫長寧的話被卷進這場逃無可逃的海嘯，被撕碎被混合，徒留滿地狼籍。
與此同時顧長晏的心中開始無措起來，心髒泛著絲絲縷縷的痛，像一場小雨連綿不絕，長寧不會騙他的，所以長寧真的在這里活的一點都不開心，起碼沒有在家鄉活的開心。
長寧此生背井離鄉在異世界獨活，可是這個地方又與他的家鄉背道而馳，長寧會向這個時代妥協嗎？
答案顯而易見——永遠不會。顧長晏想他也是自私的，他想讓長寧快樂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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