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大院就在村口,往村里走只有一條小路,雖然是土路,但是整潔平實,顯然是有專人維護。
轉過一道彎,肖北忽然听見身後傳來整齊的號子聲。
“听黨指揮,作風過硬,訓練有素,保障有力!”
回頭望去,四個身穿褪色的65式軍服,胸前掛著教員徽章,約摸有50多歲的老人,排著整齊的豎列,手里拿著削尖的木棒,喊著號子巡邏。
“這是村里的民兵營,義務的,村里沒有年輕人,只能是這些老將繼續頂上。”苗永貴順著肖北的目光望去,語氣里帶著幾分驕傲,“每天早晚各巡一次村,比鐘表還準。前兒個鄰村遭了賊,咱們村連只雞都沒少。”
幾人看到苗永貴,快步走到苗永貴身旁,隊伍絲毫不亂,齊刷刷的敬了個軍禮,“報告苗書記,一切正常!”
從不太標準的姿勢能看得出來,所謂民兵營,全都不是退伍兵,甚至也沒有受過專業的訓練。
肖北點點頭,表示肯定,“不錯。”
繼續往前走,是一個巨大的曬谷場。
曬谷場東側的牆根下,整整齊齊碼著幾十捆柴火,每捆都用稻草扎成標準的長方體,像是等待檢閱的士兵。更讓他驚訝的是,柴垛上方還掛著塊小黑板,用粉筆寫著“各家柴火存量︰王柱家3捆,李寡婦家5捆……”
“村里實行‘柴火公有制’?”肖北指著黑板問。
“倒不是公有,是互相幫襯。”苗永貴從褲兜里摸出個自制的煙斗,里面裝著曬干的碎煙葉,“誰家勞力少、沒柴火,大伙兒就一起幫著砍。村里人少,還盡是老人,不互相幫襯,難熬啊......”
肖北點點頭,沒有多說。
繼續往前行去,牆上到處都刷著紅色的標語,“抓革命,促生產。”
“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
“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
直到看到“家家無煙囪,戶戶不冒煙 —— 食堂飯香飄萬里!”時,肖北再也繃不住了,他皺眉問道︰“你們村里還實行大鍋飯?”
苗永貴沉默的點點頭,“沒辦法。”他嘆口氣,面色沉重,“留守老人太多了,還有孤寡老人,行動不便的很多,有些甚至都下不了床,村里不管他們,早就餓死了。”
包山看著肖北依然緊皺的眉頭,問︰“低保呢?國家有低保啊,留守老人和孤寡老人都可以申領。”
苗永貴打量了一眼包山,笑道︰“你小娃娃不懂,低保有什麼用?之前低保是 165元每人每月,今年政策好了,提高到了265元每人,但是關鍵不是錢的事,這些老人,走兩步都喘,有錢有什麼用? ”
他嘆口氣,繼續解釋,“這些留守老人和孤寡老人太多了,怎麼管是個問題。村委會也沒這個能力去管,只能讓大伙管,但是大伙憑什麼管?所以只能大鍋飯。”
包山眉毛擰成了一股繩,要不是肖北沒說話,他早就發火了,他繼續問︰“大鍋飯是按勞分配,這些老人沒法做工,按理說也不能吃飯。”
“他們出錢。”苗永貴毫不掩飾,直截了當的說,“這些老人的低保錢,由村委會保管並統一支配,基本上做飯買菜的錢,都是用的這些錢。”
包山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卻看到肖北笑了,“老支書,您在村里說話很有分量吧?”
苗永貴愣了愣,煙斗在指間轉了兩圈︰“肖縣長如果說的是威望的話......”
苗永貴笑了笑,也不避諱,“我想應該是有威望的吧,我們的村主任是實實在在的年年選舉的,只要是年滿十八歲的男丁,都能投一票。我從來沒拉過票也沒許諾過什麼好處,但是年年選出來的都是我。”
一行人路過村中央的老槐樹時,牆邊屋檐下一張泛黃的大字報吸引了肖北的注意。
大字報上用毛筆書寫的字樣已經褪色,新舊墨色交替在一起,看得出來年年都會重新用毛筆描一遍。
“苗莊村黨支部黨員干部公示榜”
“趙根生,1983年入黨”
“孫桂蘭,1985年當選婦女隊長”……
最上方的一道墨跡最清晰,寫著“苗永貴,1978年任支書”。
繼續往前走,路旁竟然是一個綠油油的菜田。
十幾塊菜畦被打理得方方正正,每壟菜之間都用碎磚塊砌出整齊的分界線。番茄藤上掛著青綠色的果實,豆角架上纏著用玉米葉搓成的繩子。
要知道在農村,尤其是江北省這種平原,農民種地以糧食作物為主,家家戶戶種的都是小麥和玉米,幾乎沒有農民會種菜。
這當然與歷史原因有關,但更多的是地理原因和現實原因。
蔬菜種植麻煩,產量又低,蔬菜需水量又大,而江北省農村水利設施薄弱,這些也是無人種菜的主要原因。
苗永貴彎腰摘下片生菜葉,上面還沾著清晨的露水︰“這菜園是黨員責任田,收成歸村集體。也不賣,基本上大鍋飯都用了。”
“糧食呢?”肖北問,“村里地這麼多,咱們村的地是怎麼分,怎麼種的呢?”
“按人頭分。”苗永貴跟在肖北身後,走在苗莊村的土路上,“還住在村里的男丁,只要年滿十八歲的就平均分,不住在村里的,戶口在這也不行。集體就留五畝機動地種公糧。”
“這倒是個好法子,挺公平的。”肖北由衷夸贊,“種出的糧食歸自己嗎?”
“歸也不歸。收成的時候,村委會集中收糧,集中售賣。賣出去以後,扣除一部分村委會的運行資金,剩下的按交糧的比例分錢。”
肖北看著路旁大片的麥地和田間勞作的農民,思索一下後問︰“種地辛苦,但收入微薄,隨便去哪打工都比種地收入高,很多村子都存在地荒的情況,大量耕地無人耕種,為什麼我們村里還有這麼多人種地,您怎麼解決的這個問題?”
苗永貴笑而不語,望向菜田對面的一個小廣場。
廣場門口的招牌上寫著“苗莊村夜校”。
廣場里面的牆上是同樣的紅色標語,“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
“學理論,批資產階級法權,促春耕生產!”
正中間,是一幅巨大的教員畫像。
石質的四方桌上,一本紅色的教員語錄被風吹的呼啦作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