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辦法,趙老柱國的一舉一動,都在本督的監視之下.....”
陳宴翹起了腿,雙手輕輕一攤,那姿態里帶著幾分刻意為之的相同惋惜,嘴角勾起一抹玩味。
頓了頓,聲音放得緩,卻字字像針︰“獨孤老柱國或許不知,趙行簡早已投到了本督麾下!”
“也是日後的楚國公......”
那慢得真的僅僅只是一步嗎?
“趙行簡?”
“趙兄的庶長孫?”
獨孤昭喃喃重復,身子猛地一震,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砸中,渾濁的眼楮里,驟然迸發出難以置信的光。
半晌後,眼底的震驚慢慢沉澱,化作一片深不見底的悲涼。
他輕輕搖了搖頭,聲音里帶著氣若游絲的喟嘆︰“陳督主還真是好本事,好手段啊!”
“連與趙兄血脈相連的子孫,都能攬入帳下......”
獨孤昭知曉陳宴厲害,卻沒想到此子竟厲害到了這個地步!
甚至,能讓趙兄的親孫子趙行簡,倒戈相向,背叛家族......
何等的可怕啊!
而且,獨孤昭大概也猜到了,宇文滬與陳宴將楚國公給趙行簡的意圖......
將爵位給到趙行簡,不僅是基于他的倒戈,以及他姓趙.....
更重要的是,千金買馬骨!
讓那些人看到,棄暗投明的好處,以及放棄抵抗後的安穩待遇,從而能高效的接收他們的余黨。
“不止!”
陳宴聞言,輕輕搖了搖頭,不慌不忙地吐出兩個字。
頓了頓,嗤笑一聲,又補充道︰“高炳高大人也是本督的人.....”
陳督主這個人膽小,只有一雙眼楮,他可不會放心的。
必須得全方位無死角監控。
除了趙行簡、高炳外,其實楚國公府上的下人,不少也早已改換了門庭。
“高炳.....”
“他竟也是.....?!”
獨孤昭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只剩下 的抽氣聲。
眼前陣陣發黑。
萬萬未曾預料到,視作心腹的高炳居然也是毒蛇.....
一道驚雷瞬間在他腦子里炸開。
震得五髒六腑都跟著發顫。
他猛地側過身,劇烈地咳嗽起來,枯瘦的手死死按住胸口。
指縫里滲出的青筋突突直跳。
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咳出來,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咳....咳咳....!”咳嗽聲在書房里回蕩,帶著撕心裂肺的痛楚。
獨孤昭花白的胡須,被咳出來的氣浪吹得亂顫。
額頭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往下淌,浸濕了衣襟。
“趙行簡背叛就算了,高世叔居然也是內鬼?!”
“這怎麼可能?!”
“陳宴是怎麼做到的?!”
獨孤章聞言,眼楮瞪得滾圓,像是要從眼眶里凸出來,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先前被恐懼攫住的神智,剛稍稍歸位,便被“高炳是內鬼”這幾個字狠狠砸懵了。
那可是高世叔啊!
長安誰不知道他是誰的人?
獨孤章只覺得腦子里一團亂麻,無數個問號像瘋長的藤蔓纏上來。
匪夷所思!
“這位明鏡司督主,真的才年僅十八歲嗎?!”
席陂羅只覺頭皮發麻,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直勾勾地粘在陳宴身上,心中發出驚詫。
此子的陰鷙與算計,比朝堂上那些浸淫權術半生的老狐狸,還要深沉太多......
席陂羅敢說,朝廷中絕大多數人是不如陳宴的。
這具才十八歲的軀體里,藏著遠超年紀的狠戾與城府。
“還有他們.....”
陳宴眨了眨眼,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修長的手指在空氣中輕輕一捻。
清脆的響指聲在書房里炸開。
話音未落,三道身影如同鬼魅般穿堂而入。
帶起的風卷得燭火猛地一顫。
三人齊齊立在陳宴身後,氣勢迫人,與繡衣使者的肅殺不同。
他們身上帶著江湖人的桀驁與狠厲。
“見過獨孤老柱國!”三人站定後,相視一眼,齊齊朝獨孤昭行禮,眸中是藏不住地玩味。
“是鐵掌飛龍,玉面修羅,還有夜游神君?!”
獨孤章的目光剛觸及那三道身影,瞳孔便猛地收縮,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住了心髒,幾乎是將其身份脫口而出。
他的聲音又驚又疑,尾音都在發顫,“他們不會也是吧.....?!”
獨孤昭難以置信地看著三人,垂首立在陳宴身後,那副恭順的模樣,比此前面對自己父親時還要謙卑。
怎麼會這樣呢?!
“你...你們....哈哈哈!”
獨孤昭的目光在三人臉上,一一掃過,那雙眼眸里先是閃過一絲銳痛,隨即被一層濃重的疲憊覆蓋,不由地自嘲發笑。
半晌後,笑聲漸停,沉聲嘆道︰“難怪你陳督主能‘死而復生’.....”
“原來他們都是你的人!”
之前不確信,但此時此刻全都明白了.....
全是陳宴導演的一場戲!
“當然!”
陳宴微微頷首,淡然一笑,說道︰“在很早之前就是了.....”
在名利場沉浮那麼多年的陳某人,比誰都清楚,高端戰力的重要性.....
與不受控會帶來的危害性。
這些東西必須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當然,畢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是識時務的.....
所以,
不願意投誠站隊的,早已經死無全尸了。
“想必佛祖偈語與獨眼石人像,以及臘祭之日上的局,肯定也是你設計的吧?”
獨孤昭若有所思,輕輕嘆了口氣,問道。
那聲嘆息里裹著半生的疲憊與徹骨的寒涼,連帶著窗外的風雪都似乎染上了幾分蕭瑟。
曾經是懷疑,現在已經全部清晰明了了。
偈語與流言殺不了柱國,卻能毀了堂堂柱國的根基.....
當眾砍了妖僧慧能,又砸了刻字的獨眼石人像,帶來的不僅僅是百姓的口誅筆伐,世家的芥蒂忌憚,離心離德。
更加重了天下人,對趙虔殘暴的認知!
為今日的徹底清算,埋下伏筆奠定基礎.....
上到世家權貴、關中豪族,下到販夫走卒、黎庶百姓,都會覺得這是順應天意,合情合理的,甚至還會拍手稱快!
堪稱恐怖的組合拳。
真是全方位無死角。
陳宴眉頭輕挑,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漫不經心道︰“雕蟲小技,獻丑了!”
這些手段曾經用過無數回,早已得心應手了......
獨孤昭望著陳宴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里裹著濃得化不開的苦澀,震得他本就虛弱的身子微微發顫。
旋即,抬手按了按發緊的胸口,指腹下的皮膚涼得像塊冰,嘆道︰“陳督主還真是厲害,老夫與趙兄輸得不冤......”
精心布局,步步為營,計謀層出不窮。
這般手段,這般心性,饒是已經活了幾十年也是望塵莫及。
窗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小了些,只剩下嗚嗚的風聲貼著窗欞打轉。
他忽然直了直脊背,渾濁的眼楮里,透出一絲執拗的清明,道︰“不過,老夫還有些許疑惑,依舊想不明白!”
“老柱國請講!”陳宴抬了抬手,淡然一笑,平靜道。
獨孤昭望向陳宴,眼底的疑惑像沉在水底的石子,清晰可見︰“為何臘祭之日,那麼好的機會,宇文滬會不發難而卻選擇了放過呢?”
哪怕過了好些日子,苦思冥想了這麼久,獨孤昭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宇文滬分明當場就可以借機拿下,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挑不出任何毛病。
何必偏偏放他們苟延殘喘這些時日呢?
“是啊,為何大冢宰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手下留情.....”
陳宴右手搭在椅子上,搖頭晃腦,似笑非笑,像是反問,又像是自問︰“還時常高高舉起,後又輕輕放下呢?”
言語之中,滿是意味深長。
為什麼不從一開始就以武力摁死,還給了那麼多機會?
真的是大冢宰猶豫不決,舉棋不定,優柔寡斷嗎?
真是一個好問題啊!
“咳....還請陳督主賜教!”
獨孤昭喉間一陣發緊,忍不住虛弱地輕咳一聲,那咳嗽聲短促而無力,像是風中殘燭的最後閃爍。
他用枯瘦的手,按住胸口緩了緩,抬眼看向陳宴時,眸中那片困惑愈發濃重,像是蒙了層化不開的霧︰“了老夫胸中困惑.....”
這個疑惑像根刺,扎在他的心里頭。
獨孤昭極其想知道,精明如宇文滬、陳宴,究竟在盤算些什麼,又想達到怎樣的目的......
“很簡單......”
陳宴忽然昂首,目光陡然銳利如刀,先前那股漫不經心的玩味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凜冽的鄭重,站起身來,負手而立,朗聲道︰“因為要讓世人都看見,大冢宰對你們的仁至義盡!”
對兩大柱國的處置,“拖”了這麼久,中間使了這麼多的手段,皆是陳宴對大冢宰爸爸的獻策.....
借鑒的是二鳳改史的核心要義。
讓自己變成弱勢方,一切都是逼不得已的.....
握住世家與百姓之心!
(真以為玄武門之變是一場遭遇戰?太子和老三步步緊逼,二鳳被逼到了牆角,忍無可忍鋌而走險,最終被逼殺了二傻。
其實玄武門之變是一場戰役級別的謀劃,二鳳一步步的奪取了全國幾乎所有的軍政勢力,規劃了近三年時間,起初本想要他爹自己體面,太子自己體面,這仨非但不自己體面,那麼二鳳就來幫你們體面。
以為玄武門之變只在玄武門??整個長安城那都是秦王府。
二鳳對于整個長安城的控制,就像控制自己家每個房間那麼簡單,太子府,齊王府充滿了二鳳的細作,太子和齊王哪一天動手,什麼地點動手,哪些人動手二鳳都了如指掌。二鳳要的不僅僅是皇位,要皇位他早就可以干了,二鳳要的是天下歸心的天下。)
“原來如此!”
“哈哈哈哈!”
獨孤昭一怔,眼前那層迷霧被猛地撥開,旋即抬起頭,爆發出一陣暢快淋灕的大笑。
那笑聲嘶啞而劇烈,震得他胸口起伏不定,卻帶著一種徹底通透後的釋然。
還真是高明與謹慎啊!
一點隱患都不願意留下......
頓了頓,雙手抱拳,沉聲道︰“有宇文滬與陳督主在,大周必定繁榮昌盛!”
放下個人立場與敵對之心,獨孤昭預見了大周掃平南北的希望.....
可惜.....
自己無法親眼看到了。
“宋非,將東西呈上來吧!”陳宴淡然一笑,抬手輕輕揮了揮,吩咐道。
話音剛落,宋非領著兩名繡衣使者,便從陰影里走出,托盤上分別擺著三樣東西——
一壺琥珀色的毒酒,一壺盞。
一匹素白的綾羅,疊得整整齊齊。
一柄瓖著寶石的匕首,鞘身泛著冷光。
陳宴目光掃過托盤,最後落在獨孤昭的身上,開口道︰“獨孤老柱國,本督替你備下了毒酒、白綾、匕首......”
獨孤昭望著托盤上的三樣東西,眸中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只是在看尋常器物,輕輕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陳督主做事果然周全!”
說罷,枯瘦的右手緩緩抬起,朝著那壺琥珀色的毒酒伸去。
指尖離壺身還有寸許距離時,獨孤章撕心裂肺的呼喊陡然在書房里炸開︰“不...爹不要啊!”
獨孤昭卻視若無睹,俯身拿起那壺毒酒,手腕微微傾斜,琥珀色的酒液便順著壺口流入盞中,發出細微的聲響。
燭光映在酒液上,泛著妖異的光澤。
獨孤昭舉起酒盞,目光掃過書房里的一切——
案上的龜甲,牆上的舊劍,窗外的月光,還有督主那張人畜無害的臉。
他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無盡的疲憊,也帶著一絲解脫。
隨後,不再猶豫,仰頭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毒酒入喉,沒有想象中的辛辣。
只有一股淡淡的甜膩,隨即化作烈火般的灼痛,順著喉嚨一路燒下去,瞬間席卷了五髒六腑。
獨孤昭的身子猛地一顫,手里的酒盞“ 當”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深色的血沫,染紅了花白的胡須。
視線開始模糊,耳邊獨孤章的哭喊聲也變得遙遠。
最後望了一眼陳宴,眼里沒有恨,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又起了......
那夜,不聞萬人夜行聲,只聞黑影驟雪聲!
.....
.....
.....
天上烏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
沉吟屈指數英才,多少是非成敗。
富貴歌樓舞榭,淒涼廢冢荒台。
萬般回首化塵埃,只有青山不改!
【昨夜太平長安卷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