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峰徹夜未歸。
夏禹發去的詢問只得到對面一句言簡意賅的回復︰“安全,勿念”。
夏禹將手機屏幕按滅,他望向窗外,天邊已泛起魚肚白,晨曦艱難地穿透籠罩嚴州的薄霧。
“唐叔,先回旅店吧”,夏禹開口,兩人原本計劃在出租屋接應,王燕和柳熙然在旅店,若是謝雲峰出事,自己和唐秋能作為緩沖位,迅速商量出下一步行動。
兩人窩在出租屋里休息的潦草,夏禹睡的也是半夢半醒。
“李隊那邊有消息嗎”?坐在沙發里的唐秋點了根煙,聲音低沉。
夏禹搖搖頭,剛要說話,手機再次震動起來。是李成。
“小夏”,李成的聲音透過听筒傳來,帶著疲憊,但更多的是行動後的沉穩,“明暗兩條線都啟動了”。
“兩條線”?
夏禹听對方聲音,便知道又是徹夜未眠。
“嗯,明線是我這邊動作很快。聯合安監、環保、勞動監察的‘安全生產暨企業規範化建設聯合大檢查’已經鋪開。重點宣傳對象就是興隆集團旗下的模範單位——包括那家石灰廠。 我們對外宣傳的口徑是,興隆管理規範,安全達標,要作為標桿企業邀請同行業其他單位參觀學習”。
李成的話卻銳利,“在這種‘樹立典型’的背景下,對石灰廠進行‘深入細致’的檢查,就順理成章了。檢查團規模不小,聲勢要足”。
夏禹立刻明白了李成的深意。這樣,“興隆”那邊即使收到風聲,第一反應也會是“臉上有光”,或者覺得這是官方要推他們當典型,警惕性會相對降低,至少不會立刻聯想到是針對張建國或謝家的事情。
“對,這就是‘明修棧道’”。李成肯定道,“檢查團里安插了我們可靠的人,會對所有‘重點崗位’員工進行‘例行’談話,了解工作狀態、技能掌握、是否存在困難等等。張建國作為資深技工,自然在‘重點’之列”。
“而且,為了表彰其‘模範帶頭作用’,我們還會在檢查過程中,臨時給他一個‘優秀工人嘉獎’的小儀式。 這個‘嘉獎’有兩個目的︰一是讓他短暫地暴露在相對聚焦的視線下,觀察他和他周圍人的反應;二是給他施加一層心理暗示——他受到了官方一定程度的‘關注’。這層關注,可能成為他內心動搖時的一根稻草”。
“暗線呢”?夏禹追問。
“‘老趙頭’已經就位”。李成的聲音壓得更低,“就在石灰廠工人下班必經的那條巷子口。王姨親自去交代的,萬無一失。現在就等張建國離開廠區了。老趙頭會制造一個‘意外’接觸,傳遞信息。我們的人也在外圍布控,一旦張建國有求助跡象,立刻保護接應”。
“明白了”。夏禹深吸一口氣,“李叔,辛苦了。我們這邊...”
“我知道”,李成打斷他,“雲峰還沒出來,木材廠是硬骨頭。你們按原計劃,但‘官方代表’的身份暫時要放一放。 聯合檢查正在熱烈進行,代表市里來‘考察’的你們,如果同時出現在另一個興隆的地盤搞大動作,傻子都會覺得不對勁”。
“所以,夏禹、唐秋,你們倆這兩天,得‘老實’一會兒,至少表面上要像真的在‘考察’後休息待命。 給‘明線’爭取時間,也給張建國消化壓力的時間”。
“明白”,夏禹理解這其中的無奈。李成的“明線”是一把雙刃劍,既提供了掩護,也暫時束縛了他們直接插手木材廠的手腳。
現在,他和唐秋必須蟄伏,等待“暗線”的成果,也等待謝雲峰從那個未知的“安全”中帶回確切的消息。
“保持聯系,有情況立刻通知我”。李成叮囑一句,掛斷了電話。
出租屋再次安靜下來,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市聲。唐秋沒有說話,只是從煙盒里彈出一根煙,連同打火機,“嗒”一聲輕響,滑到夏禹面前的桌面上。
夏禹點了一根,讓它靜靜地燃在那里。
微弱的紅光在略顯昏暗的室內明明滅滅,映著他沉靜的側臉。
夏禹看向唐秋︰“李叔的意思很明確,我們暫時不能輕舉妄動去木材廠接應謝雲峰,容易暴露,破壞整個計劃。只能等他的消息,或者...李叔那邊‘暗線’有突破”。
唐秋點點頭,臉上沒什麼表情︰“等吧”。
夏禹將燃到一半的煙在桌上的簡易煙灰缸里摁熄,火星掙扎了幾下便徹底熄滅,留下一縷細細的余煙。
他站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這幾天一直對付這些玩意兒,落霞鎮的‘特色’...真是一言難盡”。 他語氣里帶著點自嘲的嫌棄,“去買點新鮮食材吧,中午我做”。
“嗯...”唐秋應了一聲,眼底極快地掠過詫異,竟然還會下廚?這反差讓他也頓了下。
夏禹掏出手機,撥通號碼,當听筒貼近耳邊時,他不自覺地柔和下來,語氣也帶上了一種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暖意︰
“喂?熙然姐”?
“嗯?怎麼了?謝雲峰那邊有消息了”?柳熙然的聲音立刻傳來,帶著關切。她知道夏禹和唐秋這兩天的行動,夏禹都向她報備過。
“謝雲峰還在木材廠里,暫時沒新動靜。李叔那邊有安排,讓我們先按兵不動”。夏禹解釋道,語氣輕松了些,“去旅店接你?咱們出去買點菜?中午我來做頓正經飯”?
“夏禹”!柳熙然的聲音瞬間揚了起來,帶著壓抑後的雀躍,“好!我馬上洗漱一下,這就下來!你們多久到”?
“好,慢點,不著急”,夏禹溫聲提醒,“我們開車過去也要點時間,在外面不安全,到了我給你發消息”。
唐秋在一旁默默看著夏禹這判若兩人的神情變化——前一刻還是深陷危局、冷靜籌謀,下一秒對著電話那端的人,卻流露出如此自然而然的輕松與溫柔。這巨大的反差,讓他心里暗嘆。
“唐叔是準備在旅店休息,還是...”夏禹收起電話,轉向唐秋詢問。
“答應了清淺”,唐秋言簡意賅,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跟在你們身後就好”。
他的語氣平淡,卻透著了然和自覺的“識趣”。年輕人的事,他自然無需摻和進去,當好護衛便是,至于那些更微妙的心思,還是留給他那位不肯吃虧的妹妹去操心吧。
兩人不再多言,一前一後出了門。吉普車低吼著啟動,引擎聲打破了小巷的沉寂,車輪碾過潮濕的路面,很快便駛入清晨尚未完全散去的薄霧中。
落霞鎮灰撲撲的天空下,連陽光都像是蒙了一層細紗。然而,當車停在旅店門口,看到柳熙然小跑著沖出來時,那片灰蒙蒙的背景仿佛瞬間被點亮了。
她穿著件米白色的寬松毛衣,頭發隨意挽了個松散的丸子頭,幾縷碎發俏皮地貼在頰邊,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雀躍。
拉開車門坐進後座,清新的洗發水味道瞬間驅散了車內的沉悶。
“等很久了嗎”?她眼楮亮晶晶地問,語氣輕快。
“剛到”。夏禹從後視鏡里看她,眼底是自己都未察覺的暖意,“坐穩了”?
車子平穩地駛向鎮上唯一一個稍具規模的菜市場。時間還早,市場里人不多,顯得有些冷清。
攤位上的蔬菜倒是意外地新鮮水靈,大概是附近農家自己種的,與周遭的沉悶格格不入。
唐秋隔著十幾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
“都是煙味..”柳熙然皺了皺小巧的鼻子,毫無形象地湊近夏禹肩頭嗅了嗅,隨即抬起眼,帶著點威脅的意味瞪著他,“你又抽煙了”?
“沒”,夏禹面不改色,回答得斬釘截鐵,順手就將責任推了出去,“唐叔抽的,沾了點味道而已”。語氣坦然得仿佛事實如此。
“是嘛”?柳熙然狐疑地眯起眼,顯然沒那麼容易糊弄。
“真的,你見我抽過嗎”?夏禹嘴角噙著笑意,自然地拉著她蹲在一個菜攤前。他拿起一捆翠綠鮮嫩的青菜,“中午炒個蒜蓉的”?
柳熙然回頭看了一眼唐秋,對方正站在一個攤子前不知道看什麼。
柳熙然在夏禹唇上飛快地一點。
“嗯..確實沒有煙味..”柳熙然的注意力被轉移,身體下意識地往夏禹那邊靠了靠,尋求支撐。
夏禹有些發愣,但肩膀穩穩地承接了她的倚靠,動作無比自然。
“我要吃肉”,她岔開話題般宣布道,手指撥弄著籮筐里圓滾滾的小香菇。
“行”,夏禹從善如流,目光掃過旁邊的肉攤,“想吃什麼肉?時間還早,羊肉買了我也能處理好”。
他語氣輕松,她身上那股鮮活靈動的氣息,悄然將連日積累的緊繃和算計無聲撫平。
“爆炒羊肉”?柳熙然側過頭看他,眼楮亮亮的,征詢他的意見。
“可以”,夏禹點頭應下,“一會兒多買點,吃的人多”,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柳小姐只管坐好等著吃就行”。
柳熙然臉上的雀躍卻像是被什麼按下了暫停鍵。她撥弄香菇的手指停了下來,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帶著點失落,輕輕喚道︰“夏禹...”
“嗯”?夏禹正專注地挑揀著幾個小土豆,聞聲立刻側過頭,目光溫和地落在她突然有些黯淡的小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