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婉容沉默了。她長久地凝視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那是她思考時無意識的習慣。夏禹的方案,幾乎推翻了她所有的預設和期望。
    它充滿了變數,甚至可能讓她在忌日那天徹底“失去”女兒的身影。這讓她感到巨大的不安和抗拒。
    然而,夏禹話語中透出的對唐清淺心理的精準把握,以及那份不容置疑的、以唐清淺為考量的堅持,又讓她無法徹底否定。她想起了自己失敗的過往,那些強勢的手段最終將女兒推得更遠。也許...這個年輕人執拗守護的“自主權”,恰恰是她過去最忽視、最踐踏的東西?
    辦公室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只有中央空調系統發出低沉的嗡鳴。
    終于,唐婉容長長地、幾近無聲地吁出一口氣。她轉回頭,目光重新落在夏禹臉上,那銳利的鋒芒似乎收斂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絲極其微弱的妥協。
    “夏禹”,她叫了他的全名,語氣鄭重,“你比我想象的...更護著她”。
    這句話听不出是褒是貶,更像是一個陳述。
    她端起已經微涼的茶水,卻沒有喝。
    “我可以...嘗試按你說的做。嘗試...尊重她的節奏和選擇”。
    她說出這句話,仿佛用盡了力氣,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擔。“但是,”她話鋒一轉,目光再次變得銳利如刀,“我的‘嘗試’不是無期限的等待,也不是無條件的縱容....”
    “好的,唐姨”,夏禹罕見地開口阻斷了唐婉容的後續。唐婉容皺起眉頭,但她知道夏禹很少做出這種打斷別人說話的動作。
    “哼,怎麼不讓她說完”?
    一道微弱卻清晰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從夏禹衣兜里傳出來!像一顆子彈擊穿了辦公室內壓抑的寂靜。
    唐婉容瞳孔驟然緊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淨,精心維持的儀態和威嚴出現了裂痕。
    她猛地看向夏禹,目光如同冰錐,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和被徹底冒犯的滔天怒火。她精心構築的談判堡壘,她難得流露的脆弱與妥協,她所有的姿態...竟然是在女兒的全程監听下進行?!這無異于將她剝光了置于聚光燈下公開處刑!
    “夏禹”!唐婉容的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幾乎破音,帶著雷霆般的震怒,“你——”!
    她猛地站起身,手邊的骨瓷茶杯被帶倒,微涼的褐色液體潑灑在昂貴的真皮沙發上,一片狼藉。
    她渾身都在微微發抖,指向夏禹的手指因為極致的憤怒而痙攣。精心盤起的發髻似乎都因這劇烈的情緒波動而散亂了些許。
    “說好了不開口呢..”夏禹無奈地低語,聲音里帶著一絲計劃被打亂的嘆息,但更多的是一種有預料的了解。他無視了唐婉容幾乎要擇人而噬的目光,從容地從衣兜里拿出手機。屏幕亮著,通話時長仍在跳動,他按下了免提鍵,唐清淺冰冷的聲音瞬間在空曠的辦公室里清晰地回蕩開來,帶著穿透一切偽裝的犀利︰
    “所以?就讓我听著你受欺負”?那聲音像寒潭的水,听不出波瀾。“還是說,這是夏先生的苦肉計”?
    最後那句質問,直指核心——她懷疑這是否是一場精心設計的表演,利用她的關心來迫使她就範。
    唐婉容的身體晃了晃,扶住了身後的沙發扶手才勉強站穩。女兒這句“苦肉計”的質疑,比任何直接的斥責都更讓她心如刀絞。她所有的掙扎、痛苦、甚至那點卑微的懇求,在女兒眼中,都可能被解讀成另一種更高級的操控?
    巨大的羞恥感和被誤解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她,讓她一時竟無法發出任何聲音,只剩下急促而壓抑的喘息。
    夏禹沒有看向瀕臨爆發的唐婉容,他的目光沉靜地落在免提的手機上。
    “清淺姐”,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沉穩,“沒有苦肉計讓你听,是因為這是你的事。你的感受,你的決定,不該由任何人轉述或代表,哪怕是我。你有權听到最真實的對話,哪怕它不完美,甚至充滿...痛苦”。
    他頓了頓,轉向唐婉容,眼神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無聲地要求她“冷靜”和“面對”。然後,他再次對著手機,聲音放得更緩,卻帶著一種引導性的穿透力︰
    “剛才唐姨最後被打斷的話,你想听嗎?還是...你已經听到了足夠多,可以做出你自己的判斷了”? 他將選擇權完全交還給唐清淺。
    電話那頭陷入了沉默。這沉默不再是冰冷的隔絕,而是一種沉重的思考,帶著刀鋒刮過心尖的痛楚。辦公室里只剩下唐婉容壓抑的呼吸聲和茶水滴落的輕響。
    唐婉容死死盯著那部手機,仿佛要把它盯穿。
    她精心準備的“但是...”後面是什麼?是警告,是底線,是她習慣性的掌控欲在面臨失控時的最後掙扎。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喉嚨卻像被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在女兒冰冷的審視下,那聲“但是”顯得如此蒼白而刺耳。
    她甚至有些恨夏禹,自己的前半段沒有絲毫問題,他為什麼不在那個“但是”就打斷自己?!
    就在唐婉容幾乎要被這沉默逼瘋的剎那,唐清淺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清冷,卻少了幾分尖銳,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松動︰
    “夠了”。
    這一聲“夠了”,像按下了暫停鍵。唐婉容的呼吸猛地一滯。
    “你還要我怎樣”?唐清淺的聲音里,第一次清晰地帶上了一絲壓抑不住的哭腔,那是一種積壓了太久、終于不堪重負的宣泄,“听著你一遍遍說‘我知道錯了’、‘我想彌補’?還是听著你最後那句‘但是’後面…永遠也說不完的條件”?
    她的質問像重錘,狠狠砸在唐婉容的心上。唐婉容臉色煞白,踉蹌一步,頹然跌坐回沙發里,所有的怒火和氣勢瞬間被抽空,只剩下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她終于意識到,自己那些“但是”,在女兒耳中,早已成了下個要求補償損失的開始,
    “媽...” 唐清淺的聲音透過免提傳來,這個久違的稱呼讓唐婉容渾身劇震,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不敢置信的、近乎卑微的希冀。
    “...白色山茶花”,唐清淺的聲音很低,帶著哽咽後的沙啞,卻異常清晰,“我記得..爸爸提過...他喜歡那個味道”。
    夏禹就知道,唐婉容估計是記不住徐晚州所愛的花。
    唐婉容的眼淚瞬間洶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才沒有哭出聲。
    夏禹適時地開口,他的聲音溫和而堅定,像在暴風雨後引導迷航的船只︰“唐姨,清淺姐的意思是...”
    “28號...”唐清淺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打斷了夏禹,聲音清晰地在辦公室里回蕩,“我會去墓園...看看”。
    她沒有說“和你一起”,但這句“我會去”,對唐婉容而言,已是天籟之音!
    唐婉容的淚水決堤般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無聲地哭泣。不是勝利的喜悅,而是失而復得的巨大沖擊和心酸。
    “清淺姐”,夏禹立刻接上,聲音沉穩而鄭重,像在確認一個莊嚴的承諾,“我會陪著你。還有...白色的山茶花,我們記下了”。
    他巧妙地將“我們”和“記下了”連在一起,既安撫了唐清淺,也給了唐婉容一個明確的信號——他會確保這個承諾的實現。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唐清淺的聲音帶著一種宣泄後的極度疲憊,低低地傳來︰“夏禹...咱倆的賬還沒算”。
    忙音隨即響起,在寂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突兀。
    夏禹按掉免提,將手機收回口袋。辦公室里一片狼藉,唐婉容蜷縮在沙發里,像個無助的孩子般無聲慟哭,精心打理的發髻徹底散亂,妝容被淚水沖刷得狼狽不堪。那個叱 風雲的女強人,此刻只剩下一個被悔恨和失而復得的巨大情感沖擊得支離破碎的母親。
    夏禹沒有上前安慰,也沒有立刻離開。他靜靜地站著,像一個風暴過後的守護者,給予空間,也給予無聲的支撐。
    他斡旋的,不是一場交易的達成,而是一個被厚重冰層封鎖的心門,裂開了一道縫隙。光,終于艱難地透了進來。
    過了許久,唐婉容的哭聲漸漸平息,只剩下低低的抽噎。她抬起布滿淚痕的臉,看向夏禹,眼神復雜得難以形容——有感激,有後怕,有被看透一切的羞赧,更有一種劫後余生的茫然。
    “她...她說‘媽’...”唐婉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不確定,仿佛在確認一個易碎的夢。
    “嗯”。夏禹平靜地點點頭,目光沉靜地看著她。
    他走到辦公桌旁,抽了幾張紙巾,輕輕放在唐婉容手邊。
    “唐姨”,他聲音依舊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忌日那天,請您也...準備好白色的山茶花。還有,最重要的是,請您準備好...只是‘在場’,只是‘陪伴’,而不是‘要求’。清淺姐邁出這一步不容易,別讓‘但是’,再把它推回去”。
    夏禹說完,沒有等唐婉容的回答,轉身走向門口。他的背影挺拔而沉穩,像一座剛剛經歷地震卻依然屹立的山峰。
    在他拉開門的那一刻,身後傳來唐婉容極其輕微、帶著濃重鼻音的聲音︰
    “...謝謝”。
    還有一句更輕的,幾乎被呼吸淹沒︰
    “對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