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辰感覺自己墜入了無邊無際的寒冷深淵。
元嬰的裂痕如同一道貫穿天地的峽谷,狂暴的破損規則如同亙古不滅的混沌罡風,在東辰體內那座峽谷中瘋狂呼嘯撕扯,每一次刮過都帶來神魂近乎碎裂的劇痛。
此刻,他真氣干涸如枯井,神識也被劇痛撕扯得支離破碎。
就在東辰感到絕望時,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意,帶著令人靈魂都為之舒展的清甜氣息,倔強地滲透進來。
這氣息並不磅礡,卻異常堅韌、純粹,仿佛蘊含著來自大地之母最核心深處的生命本源之力。
它如同春日里最溫柔的溪流,無視狂暴的罡風,悄無聲息地流淌過元嬰那道猙獰裂痕的邊緣。
所過之處,狂暴肆虐的破損道則仿佛被安撫了一般,雖未徹底平息,但那股毀滅性的撕扯感竟明顯地減弱了!
裂痕邊緣那些被污染、如同被酸液腐蝕過的、不斷逸散真氣的“傷口”,竟在暖流包裹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長出細微的、泛著玉質光澤的“肉芽”!
雖然距離愈合還差得遠,但這前所未有的舒緩感,甚至讓東辰混亂瀕臨潰散的神識都獲得了一絲喘息之機。
他從未體驗過如此溫和卻又高效的修復之力。
不是強力的鎮壓或彌合,而是一種潤物無聲的滋養與重塑本源。
這感覺……
是大地之根!
東辰的意識如同被這暖流托著,緩緩上浮,最終艱難地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沾著灰塵和淚痕、卻難掩關切焦慮的小臉——阿韻。
她正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塊已經明顯縮小了一圈、顏色暗淡了許多的灰撲撲根塊,一滴乳白粘稠、散發著驚人生命氣息的漿液正從她掐破的口子里,精準地滴入東辰微張的口中。
一股澎湃卻不霸道的生命洪流瞬間滑入喉間,迅速流向四肢百骸,最終匯聚向那道幾乎將他拖入死亡的元嬰裂痕。
劇痛如同退潮般減弱,麻木的軀體開始恢復知覺,干涸的丹田重新感受到一絲微弱卻無比精純的法力在生發。
他環顧四周。
這是一間用斷裂巨石簡單壘砌的避難石屋,屋角蜷縮著那位獲救的婦人和嬰孩,她們此時的氣息已然平穩。
石屋外,能听到壓抑的交談和忙碌修復的聲音,幸存的人們在東辰一劍之威的庇護下,暫時獲得了喘息之機。
阿韻見他醒來,緊繃的小臉終于放松,眼眶又是一紅︰“你…你終于醒了!” 聲音里滿是後怕和喜悅。
東辰坐起身,感覺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
內視之下,那原本如同天塹的元嬰裂痕邊緣竟平整了許多,雖然裂痕本身依舊深邃可怖,但逸散的真氣與神識被牢牢鎖住,連帶著他對天地間靈氣的感應都似乎敏銳了一絲,修為甚至隱隱有觸踫到一個困頓已久小壁壘的感覺!
在道傷如附骨之蛆的這些日子里,這簡直就是奇跡!
他目光復雜地看著阿韻手中那幾乎耗盡大半的“大地之根”,聲音有些干澀︰“此物…太過珍貴。你族聖物,天地奇珍,耗在我身上,值得嗎?”
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出這大地之根的力量幾乎用一次少一次,無法再生,對阿韻及其族人來說,無疑是最後的保命底牌。
阿韻卻毫無心疼之色,反而用力吸了吸鼻子,用那雙依舊澄澈、卻多了幾分堅韌的大眼楮認真看著東辰︰“因為你救了我們!救了阿公,救了大伙兒!阿爹說過,做人立命于天地間,恩義比山重!你于我們有救命大恩,別說一點大地之根,就算是我們這條命,也是你給的!”
她的話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厚重與決然。
這並非什麼深思熟慮後的權衡,而是深深刻在她骨血里的樸素道義。
東辰沉默了。
修行近千載,爾虞我詐、弱肉強食早已是常態,大道爭鋒下,情義二字更是如履薄冰。
阿韻這樸素的報恩之言,卻如同一柄無形的重錘,砸在他那顆被道傷與漫長歲月冰封許久的道心之上,泛起陣陣漣漪。
看著少女眼中的赤誠,他緩緩點頭︰“好一個‘恩義比山重’……多謝。”
在阿韻和那位獲救的阿公等幾位族老的安排下,幸存的幾十名聖墟遺民開始整理殘破的家園,清理同伴的尸骸。
氣氛依舊沉重悲戚,但比起之前的絕望死寂,終歸多了幾分劫後余生的希冀。
而帶來這一切希望的東辰,自然被奉為座上賓,受到無與倫比的尊敬和照料。
他對此不甚在意,更多時間在恢復神識,探查聖墟受損的核心區域,尤其是那七座空蕩的神柱基座。
幾日休整後,一個奇特的夜晚來臨。
即便身處這般慘烈劇變之後,聖墟殘存的族人們竟也遵循著古老的傳統,點起了微弱而溫暖的燈火。
“前輩!”
阿韻難得換上了一身雖然陳舊卻洗得干淨、帶著民族紋飾的粗布衣裙,臉上總算有了點血色。
她顯得有些靦腆,靜靜走到東辰休息的石室外,“今天是…...我們補玉一族的花燈節。雖然…...雖然樣子有些簡陋了,但族老們說,日子總要過,希望不能滅。您…要不要來看看?”
東辰本對這些凡俗節慶毫無興趣,但看著阿韻眼中那小心翼翼的期待,又想到她那日救他的時決然,以及這廢墟上掙扎求生的微弱燈火所代表的那份韌性,他微微頷首。
步出石室,眼前景象讓他微微駐足。
聖墟中心殘存的一小塊開闊地,無數手工磨制的粗糙石碗被擺放整齊,里面盛放著寶貴的、僅存的動物油脂,用草捻點燃。
雖然燈火微弱,遠不及記憶中上京城里那些流光溢彩的仙燈萬分之一,甚至比不上凡俗城鎮的燈火通明。
但橘黃色的暖光在斷壁殘垣間星星點點地亮起,驅散著無邊的黑暗和冰冷。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簡樸食物炙烤的香氣,以及一種帶著青草泥土芬芳的植物染料氣味。
幸存的族人們,無論老少,臉上都帶著難以化開的悲傷,卻在努力地擠出笑容。
女人們將采集來的某種奇異野花編織成花環,孩子們小心翼翼地在殘存的石柱上用彩色石粉畫著歪歪扭扭的圖案,年輕男女們則顯得更加含蓄緊張一些。
沒有絲竹管弦,只有低沉卻悠揚的古老曲調,從一個老者手中的骨塤中幽幽吹出,蒼涼而撫慰人心。
人們低聲交談著,祭奠著逝者,分享著寥寥無幾的食物,也悄然傳遞著某些心緒,譬如明天和希望。
一種極其濃郁的人間煙火氣,在這片飽受創傷的古老聖地上彌漫開來。
東辰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少年們偷偷瞥向少女含羞帶怯的目光;
長者將剛烤好、為數不多的肉塊遞給孩子;
少女將親手編好、象征著祝福或愛慕的花環悄悄放在某個年輕男子的石凳旁……
如此簡單、樸實,卻又如此鮮活、滾燙。
為了追尋大道長生,他經歷了太多,也摒棄了太多。
從最初的江湖小子,到後來的名動天下,再到治國平天下,殺伐爭斗是常態,陰謀算計如飲冰水。
他一路向前,幾乎斬斷凡塵,視歲月如流水。
可眼前這廢墟之上的微弱燈火,這頑強掙扎的凡俗溫情,卻讓他心底最深處某個被遺忘許久的角落,泛起了一絲陌生的悸動。
這,就是被無數修士鄙夷、視為修行路上羈絆的“人間煙火”嗎?
似乎……並不全是。
他們脆弱,卻也堅韌;
他們為悲歡離合所苦,卻也蘊藏著生命最原始熾熱的力量。
自己漫長的一生,好像真的錯過了很多這樣的微光。
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如漣漪般在東辰冰封千載的心湖中漾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