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窗欞時,張希安掀開竹簾跨進廚房,灶膛里余溫未散,混著新蒸饅頭的甜香。黃雪梅正踮腳夠櫥櫃頂層的青瓷陶甕,發間銀簪隨著動作輕晃,在暮色里劃出半道銀線。
“前幾日讓割的羊肉放哪里了?”張希安開口問道。
\"呀!\"她手一滑,陶甕差點砸在腳邊,慌忙扶住時袖口蹭上了案板上的面粉,\"你瞧我這記性,當真忙忘了。\"她轉身時圍裙角帶起一陣風,吹得案頭那疊未寫完的賬冊嘩啦作響。
張希安彎腰拾起陶甕,指腹蹭過甕身溫潤的釉色,笑道︰\"我又不是生人,你且安心便是。\"他瞥見案邊竹籃里還堆著半把帶泥的小蔥,\"明日我去後園拔些青蒜,你包羊肉餡時用得上。\"
黃雪梅正欲開口回應,突然間,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從院子外傳了進來。這聲音猶如驚雷一般,在寧靜的空氣中回蕩著,引起了兩人的注意。
“定是魯一林派人來報信了。”黃雪梅心頭一緊,連忙應道,“我這就去瞧瞧。”說罷,她轉身匆匆走向院門,裙擺如流雲般飄動,不經意間輕輕掃過張希安的手背。
張希安的目光隨著她的身影移動,落在那被裙角拂過的手背上,仿佛還能感受到那一瞬間的觸感。黃雪梅定了定神,微笑著說道︰“羊肉……你方才說要送誰?”
黃雪梅的腳步微微一頓,回過頭來,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他輕咳一聲,解釋道︰“自然是送人。”
張希安嘴角微揚,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調侃道︰“怎麼這些羊肉黃管家都要問去處?莫不是舍不得?”
黃雪梅的耳尖瞬間泛起一抹紅暈,像是熟透的隻果一般。她有些羞惱地抄起案邊的抹布,作勢要朝張希安打去,“你這油嘴滑舌的家伙!”
張希安見狀,連忙笑著躲開,身手敏捷地避開了黃雪梅的“攻擊”。他順手接過她手中的算盤,笑道︰“好啦,莫要生氣。我去趙娘子的鋪子走一趟,你且歇息歇息。”說罷,他轉身邁步離去,留下黃雪梅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出了院門,暮色已濃。西市口的羊肉鋪子飄來濃烈的羶香,趙娘子正踮腳掛最後一扇羊肋排,見他來,手在圍裙上一擦︰\"今兒怎得空來?可是要割肉?\"
\"二十斤。\"張希安將竹籃擱在案上,\"十斤白切,十斤生的。\"見趙娘子眯眼打量,又補了句,\"送人的。\"
\"送人?\"趙娘子拔下掛在梁上的砍刀,刀背在羊骨上比劃兩下,\"這分量可夠擺兩桌席面了。莫不是要請縣太爺?\"她刀起刀落,羊肉簌簌落在荷葉上,\"前兒王飛家的婆娘還來問,說衙門里的人可是常來?\"
張希安按住她要再割的手︰\"不是請客。\"他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每月初一、十五、二十五,各送十五斤到皇莊。錢...跟秦嵐山說,就說是我訂的。\"
趙娘子手一頓,羊肉片切得薄厚不均︰\"喲,這可算是長期買賣了?\"她忽然抬頭,眼尾細紋里漾著笑,\"幾時去青州府?我給你挑兩壇蜜棗帶著。\"
\"快了。\"張希安望著她鬢角沾的羊油,在暮色里泛著暖光,\"跟我一起去?\"
趙娘子低頭擦刀,刀面映出她微抿的唇角︰\"可不敢。咱們的事到底見不得光的事沾不得。你前程遠大,我守著這口鍋就成。\"她聲音輕得像掠過窗欞的風,\"倒是...你,出門在外的,多多注意身體才是。\"
\"你怎麼辦?\"張希安耳尖發燙,\"當真不去?\"
趙娘子嘴角泛起一抹輕蔑的笑,發出一聲嗤笑,然後毫不客氣地將包好的羊肉塞進他的懷里,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東西。
“我去作甚?”她的聲音中帶著一絲自嘲,“我不過是個半老徐娘,還是個屠宰戶,整日都浸在那堆肉里,渾身都是血腥氣。我這樣的人,何苦跟著你過去,平白遭人恥笑呢?”
說完,她轉過身去,系在腰間的圍裙帶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掃過案上的算盤,珠子相互踫撞,發出 啪作響的聲音,仿佛在替他數著離別的日子。
張希安听了她的話,心中雖然有些不舍,但也明白她所言不假。他知道自己的事情有些見不得光,若是讓她一同前去,恐怕會給她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也罷,你說得對。”張希安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這樣對誰都好。”
出了西市,月亮已經爬上了柳樹梢頭。張希安獨自一人走在城南的青石板路上,周圍夜市的喧鬧聲此起彼伏,仿佛整個城市都沉浸在一片繁華之中。然而,當他走到紙扎鋪前時,那掛在門前的紙燈籠卻像是一道屏障,將外界的喧囂過濾得干干淨淨,只留下一片靜謐。
張希安輕輕掀開紙扎鋪的門簾,店內的景象映入眼簾。樊押司正伏在案上,專注地整理著卷宗。他的斑白鬢角上沾著些許墨漬,似乎已經忙碌了很長時間。樊押司的工作可不簡單,皇城每隔三天就會有一次小報,每十天則有一次大報。他需要確保這些消息的連貫性,以便上頭或者朝廷能夠及時做出決斷。
這是一項極其繁雜的工作,樊押司不僅要對交上來的情報進行整理和分類,還要判斷其真實性,防止下頭的人弄虛作假。盡管樊押司經驗豐富,但要完成這些情報的整理工作,仍然需要花費大半天的時間。
“\"好個樊押司,\"張希安將羊肉擱在案上,\"這卷宗堆得比房梁還高,也不怕壓垮了?\"
樊押司充耳不聞。
怎麼?還在忙?”張希安的聲音響起。
樊押司頭也沒抬,“你當朝廷的俸祿好拿?跟你一樣整天沒事做?”
“你怎麼這般說話?”張希安說道。“我也要查案子的好不好?我也好忙的。”
“不說這些了。”樊押司隨意地揮了揮手,似乎想要把之前的話題一筆帶過。然後,他直截了當地問道︰“有什麼事?”
張希安微微一笑,輕聲回答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給你送些羊肉過來。”說著,他毫不費力地抬起手,將一大塊羊肉輕輕地放在了桌上。
樊押司的眼楮立刻被這塊羊肉吸引住了,他驚訝地看著眼前的羊肉,不禁脫口而出︰“好家伙,這麼多?”顯然,他對這數量之多感到有些吃驚。
張希安見狀,連忙解釋道︰“這是我家里特意準備的,想著你平日里工作辛苦,給你補補身子。”
然而,樊押司的表情卻突然變得有些嚴肅起來。他盯著張希安,緩緩地說︰“這麼多羊肉,看來你的事情可不小啊。莫不是要造反?”他的語氣中透露出一絲警惕。
張希安連忙擺手,笑著說︰“哈哈,你這說的是哪里的話。我哪有那個膽子啊。”接著,他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其實,我是要去青州府了,家里這邊就拜托你幫忙照顧一下。還有……”說到這里,張希安的聲音略微低沉了一些,“趙家娘子的羊肉鋪子,也得麻煩你多照應著點。”
樊押司一听,臉上露出了一絲戲謔的笑容,他調侃道︰“哦?你的那個相好?”
張希安的臉“唰”的一下紅了,他有些尷尬地說︰“快別亂說,她可是有夫之婦,我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這不是……這不是不方便嘛。”
樊押司見狀,冷哼了一聲,似乎對張希安的解釋並不太滿意。不過,他還是點了點頭,說︰“知道了,放心吧,這些都是小事。”
“那就多謝了。”張希安躬身行禮道。
“我也有事要問你。”樊押司突然開口。
“你說。”張希安也很痛快。
“那個。。。。。我想你把小遠帶走。”樊押司說道。
\"小遠?\"張希安挑眉。
\"我老了。\"樊押司摩挲著案頭那盞舊銅燈,燈身刻著\"平安\"二字,\"這輩子升遷是沒指望了,可小遠...那孩子機靈,寫得一手好字,跟在我這兒屈才了。\"他抬頭時眼里泛著水光,\"你此去青州府,若不嫌棄,帶他出去見見世面。\"
\"樊押司這是要把小遠托付與我?\"張希安作勢要起身,\"我可擔待不起。\"
\"差不多。\"樊押司拍了拍他手背,力道大得震得張希安顫了顫,\"我這是給他鋪路。\"他望著窗外漸濃的夜色,\"你莫要推辭,我瞧著那孩子跟你投緣。“我無能,此生晉升無望。其實對于我來說,這些都無所謂,只是擔心耽誤了小遠。這孩子還很不錯,不管是做人做事都很周全。”樊押司說道。“你若是方便就帶他出去闖闖。”
“你舍得?”張希安反問道。
“舍得舍不得又如何?”樊押司嘆了一口氣。“前途嘛,前途。小遠總不能一輩子呆在清源縣,終歸要走出去的。跟著你,應該可以走的更遠些。”
樊押司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張希安覺得樊押司著實不容易。張希安望著他鬢角的銀絲,到底點了點頭︰\"好,明日讓他來見我。\"
樊押司忽然咧嘴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這就對了。\"他從抽屜里摸出個油紙包,\"方才小遠剛做的餅子,你帶些路上吃。\"
張希安接過時觸到他掌心的溫度。有些冰涼。
“你也真是的,不見兔子不撒鷹。我要是不答應,今兒是不是就吃不著這餅子了?”張希安笑道。
窗外,萬籟俱寂,只有更夫的梆子聲在這靜謐的夜晚中回蕩,\"咚——\"地一聲,仿佛敲在了人的心上,驚飛了幾只棲息在枝頭的夜鳥,它們撲稜著翅膀,消失在黑暗之中。
張希安靜靜地坐在案前,目光落在那盞舊銅燈上。燈芯燃燒著,不時發出 啪的炸響,火光搖曳,映得樊押司的臉忽明忽暗,讓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張希安突然意識到,這世間所謂的\"退路\",其實並不是一條平坦的道路,而是無數人用真心鋪就而成的。每一步都承載著他人的期望和付出,每一個選擇都可能影響到許多人的命運。
沉默片刻,張希安緩緩開口︰\"我要走了,時候不早了。\"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決然。
樊押司抬起頭,看著張希安,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希安兄弟,你幫過我太多了,我確實不好意思再讓你操心小遠的事。但是沒辦法,這孩子是個好苗子,興許還能幫一幫你。\"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皇城司里頭的水太深了,小遠不適合做這些事。他的性格純良,心不夠黑,手不夠狠,說不定哪天就會被皇城司里頭的人給害了。\"
“你成天操這麼多心,難怪累。”張希安說道。“萬事想開些,沒必要那麼累。”
“人嘛,要想過得舒服,那就去當死人。”樊押司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苦笑,“這世上,又有誰不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呢?可咱們這些人,又有幾個能真正做到呢?”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再說了,我終歸要護著些手底下的弟兄們。大家都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討生活,刀山血海里摸爬滾打,都不容易啊!要是他們能有個好歸宿,我自然是開心的。”
張希安看著樊押司,眉頭微皺,似乎有些不解,“那你自己呢?就不考慮考慮自己的將來?”
樊押司咧嘴笑了笑,搖了搖頭,“我挺好的,真的。沒什麼要考慮的。”
張希安凝視著樊押司,沉默片刻,然後緩緩開口道︰“樊押司,你是個好人。不過這世道,好人難活啊!”
“沒事,我早就該死了。”樊押司一臉無所謂,“多活一天,就賺一天。已經是夠本了。”
張希安出了紙扎鋪子,樊押司的話一直在他耳邊回響。每一個字都在敲擊他的內心。張希安一路走來,很多時候樊押司都會無償地對自己伸出援手。這讓張希安一直都很感激樊押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