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觀四年九月丙寅。
有臣殿上出班,奏言︰
“懷德軍于平夏城大勝西夏。知軍種師道報捷。乞請,賞有功將士。”
這仗打得提氣,官家聞听大喜,殿上擊腿數下,連道三聲好。
遂有臣工附議︰于白夏之戰,歷經三朝,積年有余。今,終得一個大勝,令白夏稱臣,遼朝不敢南望。不如普降甘霖潤澤所有有功將士。
帝听之欣然,曰︰“從之。”
于是乎,文武皆欣喜,朝堂一片樂融融。
見這連續一月的君臣同體,那官家也是的高興不可自抑。倒是再現了崇寧、大觀之時。且是不見兩黨相斗,朝堂無序,又少了那蔡京的獨斷。饒是一番太平盛世之狀也!
這人若是高興了,便得一個神清氣爽。下得朝來便一頭扎進那奉華宮內的禪意院子里,與劉貴妃一同賞那“天青三足洗”琴瑟作畫,饒是一個樂不思蜀。
說這皇帝,宮中萬般得器物,說是一個萬國之物皆在其內,亦不為過。然卻如此獨獨的寵這“天青三足洗”,卻是為何?
倒不是這官家喜新厭舊,卻因這“天青三足洗”與那先前貢上的不同。再是精細,再是巧奪天工那其他的上貢也只是“死物”也,卻也抵不過此物一日三變其色的神奇。也就是說這玩意是活的。經那宋粲的聖手一擺弄,便是將這個死寂的院子,生生弄出一個禪意滿滿。
那汝州每年都上貢進來,雖說也有些個天青釉的無紋,倒是比不得這洗子毫分。那劉貴妃也曾用其他天青釉的物品替代了,然卻是一個頓失禪意,讓整個院子禪意全無。且是怕傷了這份禪意,便是悻悻作罷不敢再試。
都是天青釉,此物卻是個異然,且能隨晝夜呈明暗不同之色。
粗觀之,只覺色變,然,細看,卻似有物誘了你去,心思平靜,空空然彷佛入定一般。然,這種空空然,倒是不是麼都不去想,而是禪寂,是一種解脫般的,無所禁忌的,心行于宇宙,游走于天際的飛升。
尤其清晨,露珠滿盈其釉上。又得朝陽照射了,便又幻出一個如星光縈繞,如霧如霞。
然,待晨露升發盡去,便又回歸本色呈現出雨過天青般的湛藍。
劉貴妃觀之視為神跡,且讓宮人撒了露水而為之,卻每每不得其境。
而午間日盛之時,卻又呈釉色剔透之態,而見陽光映轉于其釉色之內竟能盤桓不去。恰如光影霞霧恍惚可見,而正視卻又是一個不可得。這彩光流轉稍縱即逝,若即若離的,每每讓人心癢難耐。
官家見其奇,甚愛之。而心下又道︰如此的君臣同體,便是這天青筆洗帶來的祥瑞。于是乎,但有些個閑暇,便喚那劉貴妃侍駕,琴瑟相伴,吟詩作畫了得其所也。
不出兩日,朝廷便起了詞頭,門下有旨頒下︰按功表封賞邊戰有功之,臣、將、校、尉、兵。
此旨一下便是一個文武同樂,滿朝的其樂融融。倒是忙壞了那兵部,統計了戰功,做實了功表,上報了升遷。
若論軍功,宋家隨軍征戰積年,自在其列。且是的了封賞不斷,踵門慶賀者不計其數。
本是好事一樁,倒是蔭了災禍于那宋家。
朝廷頒了賞下送到宋邸門前。宋家上下自是喜笑顏開,皆因合府上下皆與那平夏有著不解之緣。
賞賜下來,便有故舊官吏前來恭賀討賞。
得以升遷的醫帥本部親兵,外放家奴也回主家謝恩,討得主家的歡喜。一時間,那宋邸門前車馬塞街,將校盈門。宋正平見勢,這不出點血是不行了,便喚那宋易安排了流水宴席招待這些到府的文臣武將。
再加上逢了義診之日,求診者又是一個堵了那善門,呈塞街之狀。這就有的看了,這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大相國寺的賣場都沒這熱鬧。擠擠攘攘,且是要將那門前的英招給抬了去。
然,這宋正平平素便是極愛素淨之人,且是經不得這般的喧嘩。
但因此事為本部的親兵到主家討賞,故舊兵將前來恭賀,更有那文臣將帥來此。人都來了,橫不能再攆走哄散。然這人多勢眾的,且不能像往常一般,拒人之千里之外。
只能讓那宋易領了張呈在門口恭候迎客。宋粲也是帶著校尉與那陸寅穿梭于眾人之間招待勸酒,一行人忙的不亦樂乎。
自己則看完了今日義診的排號,便閃到後院與夫人和那宋若玩耍,躲了一個清淨。
那些親兵故舊也知那宋正平的秉性,主家不見也不為怪,便也是少了些拘束。
酒席間,與一幫親朋故舊嬉笑怒罵,稱兄道弟的喝的一個痛快。
咦?這親兵舊部能有多少?皇權特許,也不過讓他招兵兩都,算下來也沒多少人來?怎的如此的嗚嗚泱泱?
是本部招兵兩都,倒是者兩都之數一戰一招,戰罷便散。算下來,千把號的人也是有的。
也別小看了這幫本部的親兵,也是有些個兵家的骨血,朝臣勛貴兒女。有死皮賴臉硬送的,有拿了皇帝的手詔的,也有偷偷摸摸改了名字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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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那宋正平麾下的本部就那麼吃香?還有改了名字偷偷來的?
有!太有了,吳王便是偷偷將自家的兒子改了名悄摸來的。
蓋因宋家這醫帥且是一個世襲罔替,軍武的傳家。那叫一個仁心鐵膽,德澤敵我。上馬橫刀立馬,下馬便是一個醫者仁心。那心仁的,且是一個不分敵我,但凡見傷,那叫一個按倒了就治,壓根兒就不給你任何反抗的余地。
別說本朝的這些個兵將,便是那遼國的勛貴、白夏軍將亦是受過其戰場救治的恩惠。
河煌,宗哥川一戰,青唐新主溪賒羅撒重傷,而至大敗。正平陣中見之遂令人抬來救治。
羅撒且得以活命,便一騎馳去。
其母龜茲公主听聞此事,便無心再戰,確實,這仗沒辦法打了,人家抓了自己重傷的兒子,那是殺也殺得,剮也剮的。即便是不殺不剮,只需看了他重傷不治也是個應當應分。
倒是這宋正平是個另類,救治好了再給你匹馬。說一聲︰“閑了來玩”,便拍了馬屁股一掌讓你跑路。這玩法,誅心也!
這事別說那龜茲公主想不明白,童貫更傻眼。那是立馬趕了過去。然,到的時候那羅撒早跑沒影了。恨的童貫直嘬牙花子。扼腕道︰
“將他綁了叫開城門,也能省些個兵士廢命!”。
再打下去雖也是能拼個兩敗俱傷,然也是心下且是有愧于這再生之大德。于是乎,那龜茲公主言︰只降醫帥正平。
遂令諸酋開鄯州降。使得宋軍兵不血刃再下一城。
自此,河湟一境土壤膏腴, 實宜寂麥, 控臨西夏, 制其死命。前世所欲必復之地,今一舉得之,又得拓疆幅萬余里。饒是一個一雪前恥,著實的一個痛快。
彼時,督軍童貫亦有言道︰此陣,賴正平首功也!
朝中勛貴慕其仁心大德,再加上這醫帥對自己本部的親兵,那叫一個護犢的緊,但凡出點事那宋正平也是個責無旁貸,斷不會推脫了不管。
于是乎,便是紛紛將自家的兒女明里暗里的往那醫帥的麾下塞。
這番府內熱鬧,門外卻也是忙碌的不得一個閑暇。
親兵舊部就不說了,便是那些個朝官的賀禮也是個應接不暇。
更有各個酒樓菜館的腳遞來往的抬酒送菜的就絡繹不絕。
且在此時,見一台官轎落下宋邸門前英招之下。門前的宋易見了轎來,便趕緊喚了張呈跟了上前迎接。
那人也不等的從人伺候,自己個挑了矯簾出來。見宋易來,便正冠整衣拱手侍立,笑了一下道︰
“怎的讓易川兄來接?”
說罷,招了一下手,那跟班的下人省事,便挑了禮品,奉了禮單于那宋易身後的張呈。
一句“易川兄”且是躺宋易心下翻轉。
見來人四十有余,卻是赭紅的服色。
卻是為誰?朝中新貴也不曾見過此人也?饒是眼生的緊。但,這人卻能一口道出自己家的字來,且以弟兄相稱。心下一時間拿不準個上下。只能賠了笑臉再拱手,而不便言語。
此時,身後張呈接了禮單,高聲唱道︰
“寫!勾當皇城司公事,御龍直班指揮使,呂維,正巳時到府,禮︰錦緞三匹,珍珠一斛……”
听那張呈唱罷,那宋易卻趕緊拱手道︰
“哎呀,原是呂指揮使駕到,還請擔待了在下眼拙……”
呂維也不計較,一把拉過宋易叫道︰
“誒,若是別人倒是要計較些個,且得作出個嘴臉來,倒是易川兄面前卻也抖不出個武家威風也。”
喊罷,卻又近身貼了宋易,悄聲笑道︰
“此番,便是主事的差遣過來過府恭賀。且把你家的長胡須好酒拿來與我便罷。”
宋易听了呂維話來,卻是心下一驚。這一驚倒是不是宋易膽小。只是其因有二︰
一則,易川之名乃自家舊名,且獨有主家私下呼之。宋正平如此喚他,也是對他祖上敬重之心。那宋易也覺不妥,但宋正平卻持之不改。
然,此為主僕兩人之間稱謂,而外人且只知宋易,不知易川。
然,今日听得此人如此喚來,好似知我過往也?
這二則︰那日曾听得那楊戩纏著主家廝鬧,亦是要這酒,卻不知是如何到的皇城司的耳朵里。
听了這酒的是,且是惶恐了這皇城司,真真的是一個“風傳言事,滴水不漏”也。
想罷,面上卻也不敢耽擱,便打了哈哈道︰
“哈,指揮使也是听了訛傳,那日楊知事也是索要,卻不知道從何听來。”
呂維听罷,慌忙捂了褲襠,隨即便用手點了宋易,笑道︰
“易川兄饒是不厚道。說聲不給便是。這言下之意卻要賺人個卵子去耍?”
兩人說笑,一路攀著走路,過了張呈身邊,見張呈躬身施禮,倒是將那張呈自上到下的打量了一番,便道︰
“這個小哥眼生的緊,卻又眼熟,饒是怪哉。”
張呈適才宣讀禮單,便知此人為皇城司供職,與他那父親本是袍澤也。听那呂維如此說來,便胸中激蕩。且安樂心性又躬身,卻不知如何言語。宋易見張呈如此,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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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使問你話,答來!”
張呈這才收拾心中的激蕩,望那呂維施禮道︰
“小可張呈,見過指揮使。”
呂維听了,且念叨了幾聲︰張呈,便道醫生︰
“抬起頭來。”
張呈听喝,趕緊抬起頭來,讓呂維看了。那呂維仔細端詳了一番,摳著個胡須,又將那張呈的名字念了兩遍,思忖一番,隨即問道︰
“故皇城使張輿是爾何人?”
張呈听罷,便回道︰
“乃家父也。”
呂維听了且是一怔,遂驚道︰
“緣何在此……”
話未說完,卻看了宋易一眼,便趕緊收口。道︰
“果然老子英雄兒好漢!”
為何這呂維會有如此一問?
卻是因那哲宗元佑元年有詔︰
“勾當皇城司三年無過犯者,與轉一資。皇城使及遙郡刺史以上與子,有官者轉一資。無子者許回授有服親,減二年磨勘。再任滿者減二年磨勘, 皇城及遙郡刺史以上,許回授與子。如無子,與有服親,仍減一年。見任再任官準此。”
也就是說這張呈,憑其父蔭功便可去皇城司直接任職。如在任再有功者可再行升遷。
如此,這張呈便是生下來就是個官身也。
現如今,卻在這宋家做家奴,倒是個匪夷所思。
若說這呂維此話說的不實誠。
那張輿在任皇城使,且在紹聖三年與那金明砦玉瓦皆焚。
如今卻是大觀四年,中間卻有十四年的過往。這呂維年四十余,且不說與那張輿有甚交往。
然,僅憑這相貌便認出這張輿之子,這事說出來卻是個牽強。
身在旁邊听得兩人對答之語,宋易心中也是一陣盤算。
倒是想不出個什麼紕漏去,然卻隱隱之間,覺得此人不善。倒是一念善果,卻也不知為何。
只能陪了笑臉道︰
“此間不是說話之所,指揮使還是請且擲貴履,先行入府,省的我家家主責問我怠慢。”
呂維笑道︰
“嗯!此理可通!仰仗易川兄貴手,將那好酒偷些個出來……”
此話且是讓兩人都哈哈的笑來。
宋易扶了那呂維,大聲命旁邊家人道︰
“貴客來訪,還不撤了門坎。”
那呂維听了饒是一怔,隨即,便退了身子,連連揮手道︰
“誒?這怎使得!御品大員的府上,哪能容我這等芥末小官如此僭越!”
說罷死活不敢讓那家人撤那門坎,便是拉了宋易一步踏過,再拱手,請宋易帶入府中。
嘻嘻哈哈中,卻留下那張呈獨自呆在門前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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