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貞觀二年。
浦州驛館。
那句“只是活得久、沒啥經驗”的“過來人”評價,像根小刺,扎得程咬金渾身不自在。
他斜睨著旁邊正優哉游哉剔牙的兒子程處默,幽幽地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三分自嘲、七分對兒子的怨念︰
“哎,俺老程啊,如今看來,可不就是天幕里說的那種空活了一把歲數,屁用建議給不出的過來人呦∼”
程咬金故意拖長了調子,意有所指地瞄著程處默。
程處默何等機靈,立刻放下牙簽,擺出一副夸張的驚訝表情︰“阿耶,您這是從何說起啊?”
“誰這麼大膽?敢編排我英明神武的阿耶!”
程咬金沒接茬,自顧自地掰著手指頭訴苦。
“俺啊,讓那不成器的兒子好好習武。”
“他呢?成天帶著家丁吆五喝六、惹是生非,淨在外頭跟人干架!”
“俺啊,讓那不成器的兒子潛心學文。”
“他呢?歪詩打油、編排戲謔,沒個正形!”
雖然心里門兒清這小子是為了自污藏拙,但這污也太徹底了。
家里家外都裝,文也不愛,武也不喜,就一門心思當他的紈褲。
真不知道他是自污過了頭,還是單純不喜這兩樣,才找出自污的理由。
程咬金越想越憋屈,瞪著程處默。
“你說,俺這當爹的,是不是就跟那天幕里說的過來人一模一樣?”
“除了年紀大點,啥真本事沒有,給的建議全是廢話?”
他一口一個“俺”,語氣里完全沒了父親的威嚴,倒像是跟平輩兄弟訴苦。
程處默心知肚明,老爹這是真被天幕刺激到了,干脆順水推舟,肩膀一聳,也換了副江湖口吻︰“老程!這話可就不對了,你咋能這麼看輕自個兒呢?”
這一聲“老程”喊出來,程咬金眼珠子瞬間瞪得溜圓,胡子都氣得翹了起來。
但瞬間又強行壓下火氣,想起自己還在“演”,程咬金只好繼續用那哀怨調調︰“俺老程這一輩子,刀頭舔血,掙下這份家業……”
他狠狠剜了一眼不遠處看熱鬧的裴寂,“讓俺這東阿程氏的破落戶,重新站回了朝堂之上,擱後世眼光看,也算是個成功人士了吧?”
“俺給那不成器的兒子安排的路子,那都是掏心窩子、有兜底、有攻略、細節拉滿的好建議,可這小子,他就是油鹽不進啊!”
程處默清了清嗓子,也擺出知心兄弟分析局的架勢。
“老程,你靠軍功起家,軍中故舊遍布……”
程咬金一听故舊遍布,頭皮都麻了,連忙擺手︰“打住!程處默!你小子別血口噴人!俺老程對陛下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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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山頭,古來有之。”
“權力這玩意兒,既要上頭給,也得下面認。”
“沒幾個心腹嫡系,你就是當個百萬大軍的元帥又如何?”
“連個護衛都指揮不動,還不如個百夫長頂用!”
“眼下是啥光景?”
“外有突厥虎視眈眈,天幕又昭示海外沃土無數,正是武人開疆拓土、建功立業的黃金時代。”
“以我觀之——” 程處默故意拉長聲調,憋著笑,“你家那小子若真肯下苦功習武,那必是韓信、白起、衛青、霍去病轉世般的軍事奇才!”
程咬金剛想反駁“哪有那麼玄乎”,程處默立刻堵上︰
“到那時,你們父子倆咋辦?”
“你領兵,你兒子就得在家閑著。”
“你兒子領兵,你就得提前退休養老。”
“不然,軍中將領大半都是跟著你爺倆打出來的功勛,皇帝陛下晚上還能睡得著覺?”
程處默壓低聲音,帶著點推心置腹的危險味道︰“我承認,當今陛下是千古明君,心胸似海,不猜忌功臣。”
“可下一代呢?”
“你們父子倆,軍功累世、位極人臣。”
“你再想想,憑你現在這功勞,百年之後追封肯定少不了,你又是長子,你這份潑天的政治遺產全落他頭上。”
“他要是當個紈褲廢物倒還罷了,可偏偏被你逼成了軍神……”
程處默兩手一攤,做了個爆炸的手勢︰
“功高震主,賞無可賞!”
“隋朝才完蛋幾年?南北朝那些權臣篡位、皇帝輪流做的舊事,可都還在人心里烙著呢!”
“老程,你這不是給兒子鋪路,你這是給他挖了個大坑,還是在里面埋上火藥那種!”
程咬金被這一套“功高震主論”噎得直翻白眼,冷哼一聲,轉移戰場︰
“行,習武這條路是火坑!”
“那老子讓他從文,走文官路子,他為啥也死活不干?”
程處默立刻切換回神棍模式,搖頭晃腦︰“以我觀之……老程啊,你家那小子,宰輔之才,天生就是當宰相的料!”
聞言,程咬金血壓飆升。
程處默接著忽悠︰“我要是沒記錯,後人可說你老程高壽,活了七十七。”
“嘖嘖嘖……爹是開國元勛、三朝元老,兒子是當朝宰相。”
“老程啊,古往今來,有幾個皇帝的心能寬到這份上?”
“你這是在害陛下,考驗人性啊!”
程咬金終于演不下去了!
這癟犢子,歪理一套一套的,還都特麼听著有點道理!
猛地一拍桌子,程咬金吹胡子瞪眼,恢復了老父親的咆哮模式︰“這也不行!那也不行!”
“那老子讓你尚公主,當個富貴駙馬,你他娘的為啥也給老子拒了?”
听出老爹語氣里的真火,程處默也立刻收起“老程”的戲謔,變回乖兒子。
“阿耶,外戚干政,這可是大忌諱!”
“等會兒?”程咬金一愣,“駙馬也算外戚?”
程處默故作驚訝,眨巴著眼楮︰“啊?駙馬難道不算外戚?”
駙馬這詞兒,原本是個官名,漢武帝那會兒設的“駙副)馬都尉”,管皇帝備用車馬的。
後來漢明帝他妹館陶公主嫁了個正好當這官兒的韓光,大家覺得挺配,慢慢就演變成用“駙馬”專指皇帝女婿了。
到魏晉以後,就成了慣例稱呼,沒啥實權了。
程咬金懶得跟他掰扯這些文字官司,一揮手,祭出歷史經驗大法︰“老子不管這些彎彎繞!”
“自古以來,有外祖父、舅舅、叔叔、伯伯、佷子、老丈人造反成功的,你听說過哪個駙馬造反成功當皇帝的?”
程處默眼珠子一轉,嘿嘿一笑︰“有啊!怎麼沒有?”
“那個把燕雲十六州割給契丹當兒皇帝的石敬瑭。”
“他造反前,就是後唐的駙馬爺,天幕提過一嘴,我正好記得。”
“他算個屁的人!”,程咬金勃然大怒,厲聲喝道,“那就是個數典忘祖、豬狗不如的畜生!”
程處默無所謂地聳聳肩︰“甭管是不是人,人家至少成功了,對吧?”
“這就證明這條路,有風險!”
“所以啊,當駙馬這種好事,我這嫡長子福薄命淺,怕是消受不起,還是留給弟弟吧。”
程處亮︰????
尚公主,可以。
但你得先說清楚是哪位公主!
公主和公主之間,亦是有差距的。
程咬金被兒子這套歪理邪說氣得差點背過氣去,一時竟不知是被說服了,還是被堵得沒脾氣了。
他重重嘆了口氣,帶著一種老子認栽的疲憊,幽幽問道︰“那你現在這條當奸臣的路子,跟你老子我當初讓你從文,又有啥本質區別?不都是往權力中心鑽嗎?”
“區別大了去了!”
程處默瞬間來了精神,眉飛色舞,“當宰相那是正經路子。”
“但當奸臣,將來東窗事發,最輕也得是個流放三千里。”
“到時候還得靠阿耶您老人家赫赫軍功,用那‘八議’的法子,給我減罪求情。”
八議︰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
這指的是八種人,分別是︰皇親國戚、皇帝的故舊、德行修養高的人、才能卓越的人、功勛卓著的人、三品以上的官員和有一品爵位的人、勤謹辛勞的人、前朝國君的後裔被尊為國賓的人。
唐律規定,上述八種人犯了死罪時,司法機關不能直接審判。
要先稟報皇帝,說明他們犯的罪行,以及應議的種類,然後大臣商議處罰方案,交給皇帝決定批準。
一般情況下,八議都能得到寬大處理。
如果犯的是“流”罪以下,就不必再議,照慣例減一等處理。
但如果犯了十惡重罪,享受八議的人也不能完全免罪,有的只是改變處死方式,有的則仍然流放。
“入你娘!”程咬金被這混賬邏輯徹底氣笑了,脫口怒罵。
程處默脖子一梗,理直氣壯︰“這事兒啊,您回長安跟我娘商量去,她要是點頭,兒子沒二話!”
“俺老程一世英名,溫文爾雅、飽讀詩書的儒將!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
程咬金氣得七竅生煙,蒲扇大的巴掌高高揚起,作勢就要給這逆子一個愛的教育。
然而,程處默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從懷里掏出一塊金燦燦、明晃晃的腰牌,在程咬金眼前悠閑地晃了晃——正是李世民御賜的那塊!
程咬金的巴掌硬生生僵在半空,看著腰牌,氣得胡子直抖,最終只能化掌為指,哆嗦著點向程處默,憋出一句︰
“小猢猻!你他娘的……就會拿陛下的牌子嚇唬你老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