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光影流動,映得帳內光怪陸離。
床榻上,和 喉間一聲輕咳,打破了短暫的沉寂。
“小娘子,依你之見,這宗教究竟是善是惡,是福是禍?”
“老爺喚奴家紅蓮便好。”
紅蓮掩唇輕笑,眼波流轉間帶著狡黠,反將一軍,“奴家倒想先听听老爺的高見呢?”
“高見談不上,老爺我嘛,覺得這玩意兒妙得很。”
“自商周以降,中原膏腴之地,何曾真正擺脫過草原豺狼的覬覦?”
和 語氣沉凝下來,手指在空中虛劃,如同指點江山。
“秦有蒙恬築長城,囤兵戍邊。”
“漢有衛青出塞,冠軍侯封狼居胥,何等壯烈!”
“然漢末三國鼎立,司馬氏竊國,旋即引發八王之亂,終致五胡鐵蹄踏破山河,我漢家兒郎竟淪為兩腳羊,此乃血淚之痛!”
“亂世烽煙數百年,至隋唐方有轉機。”
“文帝楊堅,被尊聖人可汗。”
“太宗李世民,忍渭水之恥,臥薪嘗膽,終平西域,設安西都護,蕩草原,破薛延陀,鐵勒諸部內附,成就天可汗之威名!”
“唐末藩鎮割據,兩宋積弱,最有望收回燕雲十六州之時,卻在朱仙鎮,被十二道金牌生生斷送了岳王爺的北伐!”
“北邊的遼人、金人,南邊的宋人,西邊的夏人,最終皆被草原崛起的蒙古鐵蹄碾為齏粉!”
“幸賴大明太祖高皇帝,驅除韃虜,恢復中華衣冠,太宗文皇帝五征漠北,揚威塞外,方換得數十年太平!”
“可恨土木堡一役,英宗被俘,瓦剌兵臨京師城下,及至隆慶開關,局面才稍有好轉。”
“到了明末,流寇蜂起,吳三桂引建奴入關,草原上的蒙古人,眼見中原板蕩,那早已熄滅的恢復大元的野望,便又如野草般滋生。”
和 話鋒一轉,帶著強烈的諷刺︰“可結果呢?”
“他們非但未能重現祖上榮光,連前明時南下打草谷的本事都丟得一干二淨了。”
和 低頭,對著紅蓮戲謔地一挑眉。
“紅蓮覺得,這是為何?莫非因建奴是東北蠻夷,蒙古是草原蠻夷,便惺惺相惜了?那遼金亦是蠻夷,鐵木真、忽必烈可曾有過半分客氣?”
不待紅蓮回應,和 自問自答,聲音斬釘截鐵︰“根子,就在建奴在蒙古大力推行的黃教上!”
“貴族之家,五子必送二子以上出家,牧民之家,亦必有一成年男子剃度。”
“出家者,不得娶妻生子。”
“廣建寺廟,布施無度,設立政教合一的喇嘛旗,將那活佛捧上雲端,地位尊崇。”
“出家即可免徭役、賦稅、兵役!”
“有此等好處,誰還願持刀跨馬?所以出家人數,遠逾定額!”
和 嘴角勾起冷笑︰“道家修今生,佛家修來世。”
“那套生死輪回、因果報應、來世福報的說辭,用來麻痹人心、消磨斗志,簡直是無上利器。”
“讓那些曾經彎弓射雕的漢子變得溫順如羊,甘于忍受,便于朝廷掌控。”
“就這樣,一個曾令後人口中的歐亞大陸顫抖、建立起橫跨萬里帝國的蒙古,生生被這黃教,變成了和北京城里那些提籠架鳥的鐵桿莊稼一般,只知混吃等死的廢物。”
“所以啊,老爺我說這宗教好,好就好在它能讓刁民變順民,是朝廷手中一根無形的韁繩。”
紅蓮唇角微彎,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她微微搖頭,聲音輕柔卻帶著針鋒相對的銳利︰“老爺真當紅蓮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兒,拿這等官面文章來哄騙麼?”
“前元之時,草原僧人介入俗務過深,娶妻納妾,淫亂寺廟,烏煙瘴氣。”
“宗喀巴大師見此亂象,于永樂七年主持宗教改革,整肅教風,嚴令僧人不得婚娶,創立格魯派,即今日之黃教。”
“黃教在草原盛行,亦非建奴之功。”
“孛兒只斤•俺答,史稱俺答汗,此人何等梟雄?擊敗瓦剌、兀良哈,佔據河湟之地,逼得蒙古宗主大汗打來孫東遷遼河套,嘉靖二十九年更是兵圍北京。”
河湟之地︰即青海,明朝及清朝前中期稱“西寧”。
孛兒只斤•達賚遜,亦譯為︰打來孫、打賚遜、打來素、打來宋、他賚孫闊通、小王子等。
這個小王子,不是和正德打過仗的那位小王子。
明朝官方文獻中對蒙古可汗直系繼承者都稱為︰小王子。
亦用小王子代指部落,打來孫被俺答汗逼的被迫東遷後,明朝逐漸棄用小王子稱謂,改稱︰土蠻部。
“隆慶和議後,俺答汗受封順義王,他才暫熄了入主中原的野心,轉而將目光投向吐蕃與西寧州。”
“彼時黃教在兩地根基已成,俺答汗為鞏固統治,主動皈依黃教。”
“萬歷六年,他親赴仰華寺會晤格魯派領袖索南嘉措,並贈予尊號,又自號‘轉千金法輪咱克喇瓦爾第徹辰汗’,傾力推動黃教在蒙古傳播,至今已近兩百年。”
紅蓮直視和 ,“老爺將此歸功于建奴,豈非可笑?”
“若按此說,非是建奴滅了蒙古血性,乃是蒙古人自斷臂膀,自掘墳墓!”
和 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驚訝,仿佛第一次听聞︰“哦?可听那酋首乾隆言道,此乃歷代建奴酋首效法唐太宗故智,從史書中覓得的妙策。”
和 話鋒一轉,帶著惋惜,“唐太宗遣文成公主入藏,攜佛經佛像,亦是此理。”
“可惜那時吐蕃強盛,入藏之佛教亦非今日之黃教……時移世易,可惜,可惜啊。”
和 搖頭嘆息,“紅蓮姑娘見識非凡,對此想必另有高論?”
紅蓮心知肚明這是和 的試探,卻渾不在意,朱唇輕啟,娓娓道來︰“黃教,不過是草原衰落諸多誘因中,微不足道的一環罷了。”
“自洪武立國,那橫跨歐亞的龐大蒙古帝國便已分崩離析,淪為松散的部落聯盟。”
“內部內斗不休,相互傾軋,外有大一統王朝的持續壓制。”
“海上絲綢之路,握于大明之手,後又被建奴接手。”
“陸上絲綢之路,則被崛起的紅毛夷人掌控。”
“草原物產貧瘠,生活所需仰賴劫掠或貿易,若還有劫掠之力,隆慶年間俺答汗又怎會甘心只做個順義王?”
“建奴的控制手段,遠不止宗教一途!”
紅蓮語氣轉冷,如數家珍︰“其一,軍事威懾!”
“如同在中原廣築滿城、派駐駐防八旗,在草原亦是劃分旗地,隔絕各部聯絡,更駐軍監視,刀鋒懸頂。”
“其二,政治捆綁!”
“高唱滿蒙一體,世代聯姻。”
“將那建奴皇帝,塑造成八旗之主、中原皇帝、蒙古大汗的三重身份,將蒙古貴族牢牢綁在其戰車之上。”
紅蓮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這最後,也是最為陰毒致命的一環,便是一家名為大盛魁的商號。”
“此商號壟斷了整個草原貿易,中原的茶葉、鐵器輸往草原,草原的牛羊馬匹售往中原,皆需經其之手。”
“其盤剝之狠,定價之權,如同扼住了草原經濟的咽喉!”
和 適時打斷,帶著一絲刻意的質疑︰“紅蓮姑娘,有些言過其實了吧。”
“據老爺所知,這大盛魁不過是康熙年間,由山西三個小販王相卿、張杰、史大學所創,與建奴朝廷何干?”
“哦?”紅蓮拖長了音調,那嘲弄之意幾乎要溢出來。
“老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盛魁有個渾號,喚作‘半個歸化城’,剩下那半個,則由元盛德與天義德兩家分佔。”
“這三家商號,明面上的東家確是晉商。”
紅蓮湊近和 耳邊,吐氣如蘭,話語卻冰冷刺骨,“建奴能入主中原,天時佔三分,投降漢軍佔三分,余下那三分功勞,當屬晉商。”
“這三家商號,真正的大東家是建奴內務府,二東家是蒙古王公貴族,那跑腿干活、頂在前面的山西小東家,不過是擺在台面上的傀儡罷了。”
“老爺您總管內務府,難道每年臘月封印之前,不曾細細查核這三家的賬目,核算其驚人收益,去向那乾隆老兒報喜邀功麼?”
和 臉色驟然一沉,方才的慵懶戲謔一掃而空,猛地坐直身體,目光如冰錐般刺向紅蓮。
“姑娘既知如此秘辛,絕非等閑之輩,一日夫妻百日恩,一日露水,也算緣分。”
“姑娘若不願坦言相告,直言便是!方才何故虛言搪塞、戲弄和某!”
紅蓮卻絲毫不懼,反而抿嘴淺笑,俏麗的臉蛋適時飛起兩朵紅雲,眼眸似含春水,嬌聲軟語道︰“老爺息怒~奴家何時搪塞戲弄于您了?”
那副無辜的模樣,足以讓任何不知深淺、底細的男人心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