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須發皆張,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癲狂。
“我不但罵他李家是寒門!”
“我還罵他李淵優柔寡斷!是非不明!以至骨肉相殘!釀成大禍!”
“我罵他李世民殺兄囚父!將來兒子娶小媽!”
“我就罵了!程知節、魏玄成!你們還愣著作甚?”
“快!快派人回長安!去告發我裴寂!告我直呼聖諱、辱罵君父!讓陛下砍了我這顆頭!快啊!!!”
裴寂狀若瘋虎,最後幾個字幾乎是嘶吼出來。
“唔唔唔唔……”
程咬金和魏征魂兒都快嚇飛了。
兩人反應奇快,一個如猛虎撲食般上前,死死按住裴寂。
另一個則閃電般伸手,死死捂住了裴寂那張噴吐著大逆不道言語的嘴。
兩人額頭瞬間見了汗,“裴兄!裴公!息怒!息怒啊!”
程咬金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慌亂,之前的戲謔狡黠蕩然無存,“之前那些玩笑,什麼封口費,都是俺和老魏與你鬧著玩的!當不得真!當不得真啊!”
魏征也急聲道︰“裴公!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家有魏晉孤本一卷,願贈與裴公賞玩!”
二人為何之前一直引導裴寂說些擦邊犯忌的話坑點小錢,此刻裴寂真說了殺頭的話,二人反倒驚恐萬狀?
原因無他︰這事若傳回長安,前因後果根本無需細查。
裴寂說這等誅心之言,是被他程咬金和魏征逼的!
能把一位開國元勛、世家領袖逼到當眾辱罵兩代帝王以求速死的地步,他二人得干了多不是人的事?
總不可能是裴寂突然失心瘋了吧?
即便是失心瘋,他在長安好好的,和你們出去一趟就失心瘋了,是不是你們泄憤報復?
世家之間,縱有齟齬,也是點到為止,留有余地。
沒有深仇大恨、沒有利益沖突的情況下,你坑他點錢,無傷大雅,甚至還是美談。
但你把人都逼瘋了,而且裴寂還是裴氏家族的核心成員,你把人家核心成員弄瘋了,這不是逼人家跟你玩命嗎?
裴寂被捂得直翻白眼,奮力掙扎,含糊不清地吼道︰“哼!以為我說笑?”
“你們不告發,我便上自罪書!”
“學那大明朝的海瑞,抬棺死諫!”
“指著鼻子罵他李家父子!史書上還能留我個直臣名號!”
程咬金看著裴寂那豁出去的眼神,知道這老狐狸是真敢干,無奈地嘆了口氣,肉痛道︰“罷了罷了!之前坑你的,俺老程加倍奉還!可行?”
魏征一咬牙,也豁出去了︰“我家尚有一卷漢末張角的《太平經》殘卷,也一並贈與裴公!”
“我裴氏缺你那點銅臭?缺你那造反的邪書?”
裴寂掙脫開兩人的鉗制,喘著粗氣,眼神卻冷靜下來,恢復了老狐狸的算計。
程咬金沒好氣道︰“那你想怎地?市井賣菜還得有個價,你開個價碼!”
魏征也連忙幫腔︰“正是!裴公有何要求,但講無妨!程知節可指長江為誓,定為你辦到!”
程咬金惡狠狠瞪了魏征一眼,老匹夫,都這時候,你特娘的居然還想著坑我!
裴寂整理了下被弄皺的衣襟,慢悠悠伸出一根手指︰“其一,往後我裴氏一門的牛肉,你程咬金……”
程咬金臉一垮,頭搖得像撥浪鼓︰“想都別想!頂多管你一家!”
說完,程咬金就後悔了,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裴寂滿意地點點頭,目光轉向魏征,嘴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程咬金心里哀嚎︰虧大了!早知道說只管他一人!
“其二,”裴寂悠悠道,“听聞右軍將軍王羲之的《蘭亭序》,陛下有一本,你魏氏也藏有一本?”
魏征臉色劇變,急忙辯解︰“裴公慎言!我家那本是後人臨摹,絕非真跡!”
裴寂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臨摹本也無妨,再加你家秘藏的《墨經》。”
“《墨經》你家也有,還是漢朝之本,又何苦……”
“我家的可比不上你家的,你家那本《墨經》有歷代墨家巨子批注造物之術。”
魏征倒吸一口涼氣,差點罵出聲,死死盯著裴寂,眼中滿是震驚和憤怒,“你竟在我魏氏……”
裴寂看穿他的心思,悠然道︰“難道我還能收買了你魏氏子不成?”
“如何知曉的……嘿嘿,魏公回族中一問便知,原本我也不要,給份謄抄復本即可。”
魏征臉色變幻數次,最終頹然地點了點頭,算是認栽。
裴寂仿佛剛想起什麼,一拍腦門,手指倏地指向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程處默︰“還有其三!這小子,得給我當個徒弟!此事便算揭過!”
話音未落,程處默反應快如閃電,一個箭步上前,納頭便拜,聲音響亮︰“師傅在上,請受徒兒一拜!”
程處默動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裴寂捋須,臉上終于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
“嗯,孺子可教。”
裴寂朝程咬金和魏征不耐煩地揮揮手,“好了,你們倆,退開些,莫擾了老夫與愛徒敘話。”
程咬金和魏征對視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無奈和一絲放松,乖乖退到三丈開外,只是耳朵都豎得老高。
裴寂一把將程處默拉到馬車旁,避開眾人視線,開懷大笑,用力拍著他的肩膀︰“好徒兒!拜師豈能無束修?”
程處默一臉恭敬,低聲道︰“師傅容稟,待回長安,徒兒定當備齊六禮……”
裴寂打斷他,老眼閃爍著精光,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不必那麼麻煩,身毒、夷洲、倭島這三處之事,算為師一股!”
程處默臉上瞬間寫滿茫然,眼神無辜至極︰“師傅,您此言何意?徒兒听不懂啊。”
裴寂嘿嘿一笑,手指輕輕點了點程處默的胸口︰“好徒兒,裝得還挺像,陛下難道沒給你密信?”
程處默如遭雷擊,猛地捂住胸口存放密信的位置,臉色“唰”地白了,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瞬間又反應過來︰“師傅!您詐我?”
“非也非也,”裴寂得意地搖頭晃腦,笑得像只偷到雞的老狐狸。
“掐指一算罷了,你爹和魏征那兩個老狐狸,多半也猜到了幾分。”
“也就尉遲家那傻小子,還當你封他個副都督是小孩子過家家呢!”
程處默一臉震驚。
裴寂看著程處默震驚的模樣,揶揄道︰“怎麼,徒兒可是在想,為師如此聰明,怎會混到如今這般田地?”
程處默被說中心事,尷尬地笑了笑,沒敢接話。
裴寂臉上笑容斂去,化作一聲長嘆,帶著濃濃的怨懟︰“這能怪老夫嗎?全特娘的怪太上皇!”
“他殺隱太子、立陛下為儲也好,殺陛下、保隱太子登基也罷,他總得選一樣。”
“他偏偏舉棋不定,優柔寡斷,甚至還想把大唐一分為二,讓兄弟倆各治一方!”
唉!”裴寂重重嘆息一聲,眼中閃過一絲落寞與不甘。
“若武德朝能有二三十年,老夫必是大唐最耀眼的宰輔!青史之上,當不遜于張良、蕭何、諸葛孔明!”
“可武德……只有九年啊!”
一聲感慨,道盡了時運不濟的無奈。
隨即,裴寂又打起精神,拍了拍程處默的肩膀,語氣緩和下來︰“放心,徒兒,為師不會讓你難做。”
“這一股,是我裴寂私人的,與河東裴氏無關。”
程處默看著裴寂那洞悉一切的眼神,知道自己的底牌已被看穿,掙扎也是徒勞,只得苦笑著點頭︰“至多……一股。”
裴寂剛想點頭,眼中精光又是一閃,盯著程處默,緩緩問道︰“你這‘一股’是十股分法?還是百股之數?”
“百股!”程處默硬著頭皮答道。
裴寂聞言,眯起老眼,上下打量著程處默。
半晌,裴寂才幽幽嘆道︰“嘖,看來這徒弟比師傅還精,這往後可怎麼教啊!”
擺擺手,裴寂似乎有些意興闌珊。
“罷了罷了,一股就一股吧,能與陛下這條線搭上,足矣。”
頓了頓,裴寂話鋒一轉,帶著商量的口吻︰“倭島地震、海嘯頻發,身毒酷熱難當,將來開闢夷洲,能否給我那不肖犬子,留個安身立命的封國之地?”
程處默頭搖得像撥浪鼓,連連擺手︰“師傅!此事干系重大,徒兒萬萬做不得主!您得回長安,親自向陛下請旨!”
“做不得主?但建言獻策之權,總是有的,對吧?”
裴寂壓低聲音,如同耳語,卻字字敲在程處默心上︰“讓為師再猜猜,陛下密信中,定是讓你探查這三地詳情,看能安置多少公侯伯子男,既能酬謝功臣、又能遷移豪族宗室,還能確保讓他們遠離中原,但又翻不起大浪來,是也不是?”
程處默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一直自詡為獵人,暗中布局。
此刻在裴寂面前,卻感覺自己像一只自作聰明、自以為藏得很好的獵物,被一個經驗豐富到恐怖的老獵人,輕易地揪住了尾巴!
程處默臉上最後一絲偽裝也維持不住了,只剩下滿滿的苦澀和嘆服︰“唉,師傅果真今亮也!”
這聲感嘆,無異于默認。
裴寂臉上笑容更盛,帶著一種得償所願的滿足︰“好徒兒,莫覺得虧。”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你那點自污的小手段,太過粗淺,徒惹人笑罷了。”
程處默下意識地望向不遠處的父親,見程咬金正和魏征低聲說著什麼,似乎還在為牛肉的事心疼,不由得喃喃道︰“若以欺壓百姓自污,阿耶會打斷我的腿……”
裴寂嗤笑一聲,反問道︰“誰告訴你自污就非得欺男霸女、貪財好色?下乘!”
程處默愕然抬頭︰“那不然呢?”
裴寂卻只是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不再言語。
他揮揮手,打發程處默離開,自己則慢悠悠地鑽回馬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