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注定要戰敗,那麼掙扎的意義又是什麼?我們皆是肉體凡胎,終會歸于塵埃,但我們掙扎的痕跡會與世長存。我相信哪怕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依然會放棄九年前丟下長矛留在故鄉當個普通酒保的機會來到西境,即使失去家園,失去親朋,失去一切,我們也絕不會溺斃于安穩的美好表象中。正因為失去了太多,所以才更不能放棄。在我之前,已有無畏的先行者,在我之後,必有勇敢的後繼者。”
——《風暴前線》終章
所有人都已經看到了即將發生的事,並做好迎接它的準備。巷戰中的部隊如角斗場上的野獸一樣懵懂出籠,與其他野獸踫撞撕咬,仿佛這一切只是一場無情而宏大,注定要發生的游戲。不同于殲滅戰和野戰那種更像是棋局一樣的策略游戲,巷戰的混亂無序和血腥殘酷注定了傷亡慘重。被團團包圍的聖格里高利大教堂外,猩紅大公派來的突襲部隊正準備接受勞倫斯的下一個命令。
奧蘭多將赫卡特將軍和他麾下的幾乎所有精銳老兵都調了過來,因為赫卡特正是最後一位可堪一用的戰爭大師,能在戰術細節與部隊調配方面為勞倫斯提供不少寶貴的建議。黑著臉的唐納德與嚎啕大哭的阿貝爾草草擁抱後在聖城內環的破損拱門下就位,宏偉的拱門已經被部署在外城牆上的重型武器砸斷。雖然人數並不佔優,但憑借精良的武器裝備和久經沙場的戰斗素養,圍困大教堂的突襲部隊在努力攻克教堂的同時擊退了數次城防軍的反撲。此時被擊退到外圍城區的聖佑軍正在休整,大教堂卻久攻不下,唐納德不確定此時商談作戰方案還有什麼意義。這意味著攻守平衡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被打破了,或是部隊遭受嚴重損失。赫卡特將軍的臉色並不好看,這意味著要麼教堂里的攻勢受阻,要麼城防軍的反撲已經造成了大量傷亡。總之,有兩件事是確定的︰奧菲莉亞的藏身處尚未被找到;而收到城防軍求援消息的聯軍主力也派出了部隊回援。
勞倫斯不是傻瓜,他猜想聯軍的回援部隊定是數量不少,戰力不弱,雖然突擊隊這一千三多人未必沒有一戰之力,但若是在與援軍接戰前還沒俘虜奧菲莉亞,那此次行動幾乎可以算作失敗了。奧菲莉亞的近衛隊不僅武技精湛,還有著無可動搖的忠誠,就連那些被迫要與精銳老兵正面對抗的普通聖佑軍,也在守衛信仰的狂熱下變得悍不畏死。借助對地形的熟悉,守衛教堂的部隊設置了大量陷阱與障礙,給進攻的隊伍造成了很大阻礙,而大教堂內部迷宮般的走廊與通道也讓搜捕變成了徒勞無功的摸獎。
“兄弟,你不舒服嗎?”一身餿味的唐納德問道,勞倫斯卻突然頭暈眼花。他擺擺手,穩住自己。這種感覺很熟悉,因為先前就發生過幾次,那是幻象發作前的惡心感。在艾瑟爾圍城戰時他就體驗過一次,整個世界變得朦朦朧朧,視野也含糊不清,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動的聲音。一般來說,這不是個好兆頭,因為這種感覺並不經常發作,他也不確定幻象的真實性。
那錯覺能以假亂真,幾乎就是多年前勝利前夕的感覺。似曾相識,幾乎…如出一轍。勞倫斯能隱約感覺到教堂地下有什麼東西,但他不清楚那具體是什麼。從虛空界的視角感受,那是一股腐爛的臭味、一塊生蛆流膿的爛肉,但它同時在向整個聖城的各個角落注入一些柔和的光芒,如開枝散葉的樹枝般。成千上萬個手指大小的祈願慢慢蠕動著,像一群活生生的蛆蟲不斷從四面八方匯入教堂地下,伴隨著每一次心跳般的能量波動,都有數百個祈願變得黯淡,然而總有更多,更多的擠進去,消失在那顆不知是誰的心髒里,被轉化為柔和的光散發出去。該如何形容,就好像那里有一位神, 真的在關注著信徒們的行為,並偶爾回饋一些恩典。
這不可能,勞倫斯想。難道還有比這更恐怖的事嗎?
“喂,你怎麼…”
“我沒事。”勞倫斯望向大教堂的另一側,赫卡特正坐在那邊,他將長劍橫在雙膝上,單手捏著鐵罐給劍身涂油。他背靠的牆上刻著古維尼西亞語寫成的花體箴言。
正義…
眺望蒼穹,夜空清朗。
一縷雲彩,攫我目光。
潔白無瑕,高高在上。
再度尋覓,不知去向。
這是誓言嗎,還是某種暗示?
“既然沒事你還傻站在這干什麼?”唐納德不滿地咂嘴,“走吧,讓我們盡快了結這樁事。”
勞倫斯永遠不能拒絕一位經驗豐富的長輩,即使他口信使用了“邀請”而非“召喚”這一措辭。猩紅大公和他麾下的其他將軍通常喜歡在專門的場地舉行軍事會議,但赫卡特卻與眾不同。無論何時,他與部下的談話地點都是遠離人群的空地——只有偶爾極為重要的時刻才需要衛兵隔絕外界的窺探與偷听,更多時候則不加任何防範。也許是卡庫魯民族的極端親緣文化能擔保每個士兵都值得信賴,也許是不拘小節的赫卡特從未將自己視為人群的中心。總之,談話就這麼開始了,沒有正式的場地,沒有桌椅和茶台,也沒有護衛和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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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全能之主保佑你,年輕人。”
“你也一樣,赫卡特將軍。能再次與你和你的士兵並肩作戰是一種榮譽。”
赫卡特疲憊地咧嘴一笑,恢復了他身為將軍的自信。“听你這麼說,我還以為戰斗結束了呢。”
“我有兩個問題。”唐納德站在傾頹的大門前,雙手抱臂問道︰“外圍還能頂住嗎?你認為我們該怎麼做才能盡快俘虜教皇?”
赫卡特收劍入鞘,“目前看來守住教堂外圍沒什麼問題,但敵人的援軍趕到以後就很難說了。至于如何盡快抓住那小姑娘,我沒什麼頭緒,我們沒有向導和教堂地圖,也不知道她最終會躲在哪里。”
“誰會在乎她最終藏在哪里呢?”勞倫斯說。“她還被我們困在這里就行了,這是重中之重,對吧?至少這能給我們一個重整旗鼓,制定下一步行動的機會。”
“下一步行動嗎?”赫卡特自嘲地笑了笑,“你認為我們還能如何行動?這座該死的教堂里起碼有上千個房間,這還沒算上那些藏在暗道和塔樓里的。我們只能竭盡全力踫運氣了,年輕人。要麼教皇藏在了某個隱蔽的角落里,要麼她已經通過密道逃走了,無論如何,我們能成功俘虜她的機會都很渺茫。”
“她就在這里,這點我能保證。”勞倫斯閉上眼楮,再次確認了一遍自己所知的信息。“這座教堂的結構非常復雜,但沒有任何一條路線能通往外城區,也就是說,想從這里離開,只能走正門。”他深吸一口氣,最終慢慢說道︰“讓我來領隊吧,或許我有辦法逼她現身。”
赫卡特和唐納德盯著他,好像沒听懂他剛才的話。勞倫斯又重復了一遍,以確認是否用了模稜兩可的說辭。並沒有,通用語,而非蘭斯貴族腔,意思十分明了。
不過顯然,赫卡特並不同意他的觀點。
“亞當•勞倫斯,我很清楚你是個好人,一個正直善良的騎士,你的領民也清楚這點。”赫卡特咕噥道,“你不需要這樣做。你覺得奧蘭多會讓亞當家族最後的男人流血嗎?會讓他為了勝利出賣自己的靈魂嗎?”
“為了勝利。”他低聲回答,“我即是勝利。這場賭博也許劃不來,但我必須嘗試。以前的我太軟弱了,我永遠都無法彌補我的過錯。所以,這一次我必須…”
“沒什麼需要彌補的,年輕人,你懂嗎?沒什麼需要彌補的,猩紅大公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這些危險的工作就交給我們吧。”
“請問這樣漫無目的的搜查能否保證我的家人平安無事?”勞倫斯忍不住吼道︰“既然不能,那我還能怎麼做?換作是你,有一個賭上性命就能救下所有人的方案擺在面前,你會無視它嗎?我只想贖罪,只想盡快結束這場早該結束的鬧劇,讓奧蘭多閣下不必再為我的怯懦買單。你的兒子,他不是已經用生命證明了…”
“猩紅大公已經離世了。”唐納德輕輕拽了拽勞倫斯的肩甲,讓赫卡特因憤怒而繃緊的肌肉放松下來。“雖然我沒親眼見證,但是…既然你能拔出那把劍,那就已經說明了一切。從古至今,‘猩紅女王’都只會接受一位主人,也就是說…”
“是啊,你說得對,年輕人,可能只剩這一種辦法。或許明晚你就能重返西境,登上王座,回到屬于你的地方,回到愛戴你的民眾身邊。”老將軍喃喃自語,“而亡靈們憤怒的眼神,會徹底壓垮我,讓我帶著無盡的自責與羞愧結束自己的生命。記住,年輕人,哪怕誤入歧途,一個人的正義也不比一群人的低檔,何況舍身取義。記住你的理想,因為不管你要講多少個關于犧牲與贖罪的故事,過去都是不會改變的。想糾正錯誤,自我救贖並不容易,盡管個體的善意微不足道,或許只能拯救一個人,也可能一個都救不了,甚至這種善意終其一生都無人知曉,但起碼你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而那一抹光輝,是足夠用來抵御漫漫長夜的勇氣與希望。既然你已經有了想法,那就放手去做吧,我會拼盡全力擊退援軍,保證你在教堂里的行動不會被人打擾。去吧…我不會撤退,也不會投降。這是我唯一能保證的事了。”
撕破這些傷口還有什麼意義呢?赫卡特只是一位失去獨子的父親,曾經的失敗一定也是他不願意回想的經歷。
“你真的決定了,要離開我們?”一直默不作聲的菲麗絲問。“你是否還記得答應過我什麼?”
“我說過會給你最好的生活,最好的一切。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勞倫斯說。
菲麗絲低頭看了看女兒,一滴淚水砸在了露易絲的頭頂。年幼的孩子完全無法理解母親為何落淚,父親為何沉著臉,在她看來,這趟旅游真是太有意思了——食物、文化、景色、味道…一路上所有的東西都是嶄新的,散發著有趣的光芒。她本想問問父母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不開心,但一直以來她所受的傳統塞連家教都很嚴格,怕說錯話的露易絲只好抿著嘴,滿臉無辜地揪了揪父親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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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從來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好好和你聊聊,再與你一起到市場上散步,悠哉地喝杯檸檬水,再來一塊甜點。他們會稱我為英雄的遺孀,對嗎?但我不想要這個。我只想讓你再牽著我去開滿茶花的山坡上看星星,想讓你再給我做滿滿一桌吃飯,想讓你再…”
“這是我的命運,我必須回應這偉大的榮耀。”
“拋下你的家人去拯救世界,這算哪門子榮耀?”
“不,這才是我一直以來想要完成的夢想,如果失敗會讓我珍愛的一切都化為烏有,那我寧願…”
她用唇將他嘴邊的話堵了回去。她什麼都知道,這些年,不論喜悅還是悲痛,不論勝利還是失敗,他們都一起分享。這些年,她默默地幫助他,他也傻傻地呵護她,有太多值得銘記的時刻了,無需任何辯解,所有的柔情與無奈都融化在這一吻中。
“我會永遠記得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勞倫斯,我永遠以你為榮。”
一聲有氣無力的呻吟響起。
“怎麼?”勞倫斯看向唐納德。
“沒事。”唐納德瞪了他一眼,轉過身去,用盡可能柔和的聲音對阿貝爾說道︰“我也一樣…好吧,可能不太一樣。你知道的,我總是口是心非。但我保證,盡量不會讓你年紀輕輕就守了寡,所以…先放開我好嗎?”
唐納德渾身僵硬,備感疲乏,他很久沒有過這麼糟糕的狀態了。傳送法術的後遺癥讓他頭暈目眩,下水道里的艱難跋涉讓他渾身臭氣燻天,手腳酸痛。不論如何,這絕對是他最後一次為幫助勞倫斯而感到懊悔了。如果這事成了,他肯定要理直氣壯地拿個糞桶扣在勞倫斯腦袋上泄憤;要是失敗了,他也就沒空再擔心自身形象之類的小問題了。
如同城區般寬廣的教堂門前顯得頗為繁忙。數百名士兵、軍官和決斗大師正在對自己的武器與盔甲進行最後的全面檢查,以備隨後展開孤注一擲的猛烈攻勢。胸甲和頭盔面罩得到了檢查和加固,寒光閃閃的武器被反復測試。半小時後,最強壯最勇敢的三百名老兵整齊排列好,擺出堅不可摧的戰陣。教堂大門再次開啟的低沉轟鳴如潮水般漲落不止,連帶著幽邃走廊上的壁燈也忽明忽暗。戰士們的勇氣與決心正在接受測試,他們舒展雙肩,活動臂膀,低聲發出威脅的戰吼。
“馬修?”勞倫斯有些驚訝,“你怎麼也在這?”
“您呼喚援軍,我和第三團的兄弟們便回應您的命令,一如既往。”馬修邊走邊說。
“听著,這不是常規戰斗,”勞倫斯說,“有些與眾不同,也許你該…”
“這只是戰斗,大人。”馬修回答道︰“我的妻子沒有參戰,她在茶花領很安全。所以,無論我會面對什麼,這也只是一場戰斗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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