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漾的視線焦著在那雙眼楮上。
就在這時,那瞳孔驟然收縮,化作兩道猩紅的細窄豎痕,像極了吐信的蛇,森冷而詭異。
下一瞬,一只手猛地覆上他的眼楮,隔絕了所有光線。
耳邊緊接著傳來溫熱的呼吸,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奇異氣息,那人的聲音低啞,像淬了冰又裹著惑人的溫度︰“我很好奇,你是真的啞巴,還是在騙我?”
突如其來的猜忌像根細針,讓簡漾有些意料之外。
他沒料到對方竟會突然起疑,看來這人絕不是什麼易相與的角色。
簡漾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卻被對方更用力地死死按住,骨節都幾乎嵌進他的皮肉里,讓他動彈不得。
“別動,眼楮閉上。”牽機的聲音帶著不容置喙的命令。
他不想讓簡漾看見自己此刻的模樣,那屬于妖怪的猙獰,不該被這雙干淨的眼楮撞破。
簡漾順從地閉緊眼,黑暗中,感官變得格外敏銳。
他感覺到有什麼尖銳的東西輕輕觸踫到了自己的脖頸,是那種帶著涼意的、屬于尖牙的觸感,卻又意外地輕,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試探。
直到那尖銳猛地刺破皮膚,貫穿了那片白皙,細微的刺痛感才清晰傳來。
牽機能清晰地感受到溫熱的血液涌入喉間,那股精純的力量順著喉嚨滑下,絲絲縷縷滲入四肢百骸,滋養著他沉寂已久的妖力。
但比起這點,更讓他心頭震顫的,是那股溫熱流淌過身體時,帶來的一種陌生的、奇異的悸動。
仿佛干涸的土地遇上甘霖,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囂著渴望更多。
他忍不住加深了力道,貪婪地汲取著。
簡漾被捂著眼楮,脖子因牽機的動作微微向後仰起,露出優美的弧度。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脖頸處的吸力始終沒有停歇,身體里的力氣正一點點被抽走。
頭暈目眩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他暗自腹誹︰這紅毛難道是想直接吸干他的血,吸血鬼變的?
牽機也察覺到懷中人的身體開始發軟,呼吸變得微弱,才猛然驚覺自己失控了。
他差點……差點讓這人直接死在這里了。
他猛地松開嘴,簡漾失去支撐,身體一軟,直挺挺地暈了過去——顯然是被這通“吸血”折騰得貧血了。
牽機順勢將人打橫抱起,舌尖輕舔過方才留下的牙印,那細小的傷口便在瞬間愈合,只余下幾點曖昧的紅痕,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顯眼,引人遐思。
他抱著簡漾,動作意外地輕柔,將人小心地放到床榻上,還俯身替他脫掉了鞋子,動作細致得不像他會做的事。
最後,牽機自己也躺了上去,與昏迷的簡漾並排而臥,呼吸漸漸平穩下來。
簡漾意識沉入黑暗的瞬間,便已穩穩落進了自己的識海。
他還有些發懵,只覺得原身本就底子虛,經那紅毛一番折騰,怕是離氣血兩虛不遠了。
不過隱約間,他也能察覺到一股溫和的力道在安撫著身體,只是此刻想醒,顯然還不成。
既然進來了,那就去看看那小孩學得怎麼樣了。
他在識海里掃了一圈,沒捕捉到賀麟的氣息,目光卻被眼前的景象牽住了。
這識海竟比上次來的時候明媚了不知多少,想來是賀麟的魂魄日漸凝實,竟然能讓這里隨心意變幻模樣了。
前方鋪展開一大片紅色梅林,花瓣簌簌落著,空中還飄著細碎的雪,落在發間、肩頭,卻半點寒意也無,反倒暖融融的,襯得那抹艷紅愈發灼眼。
簡漾循著梅林往里走,沒見到賀麟的身影,正琢磨著他也許是在別處閉關修煉。
身後卻忽然卷起一陣風,接著便有雙臂從背後輕輕環住了他。
這一次,簡漾清晰地感受到了熟悉的靈力波動。
“哥哥,你來了。”
聲音自身後響起,簡漾渾身一僵,猛地頓住了腳步。
這聲音……竟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樣,連語氣里那點微不可察的冰冷都分毫不差。
他霍然轉身,看清眼前人的模樣時,徹底怔住了。
那人臉上的輪廓、眉眼,竟與他易容術下的那張臉絲毫不差,連身高都像是用尺子量過一般,分毫不差地齊平。
不過短短幾日,賀麟竟從個孩童長成了這般挺拔的模樣。
簡漾心頭微動——若是此刻他卸下易容,露出原本的容貌,這識海里,便會立著兩個一模一樣的人了。
賀麟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忐忑,像怕被嫌棄的孩子︰“怎麼了,我這樣是不是很難看。”
簡漾這才從怔忡中回神,目光落在他臉上,緩聲道︰“不難看。”
頓了頓,似是怕他多想,又補充道,“我用易容,是怕遇到你兄長,莫要誤會。”
雖說早已知曉對方真正的模樣,但此刻望著這張臉,畢竟和男主長著同一張臉,俊朗是藏不住的。
賀麟沒再多說,只拉著簡漾穿過一片梅林。
對面立著個小木屋,煙囪里似有若無地飄著煙,瞧著滿是煙火氣。
可簡漾心里清楚,這些都是假的。
識海里的一切,但凡不是從外界帶進來的,全是自主幻想的產物,看著與真的無異,終究卻不是真的。
賀麟拉著他進了木屋,里面陳設簡陋,一張床,一張茶桌,配著幾把木椅。
待兩人坐下,簡漾還是問出了那句壓在心頭的話︰“你為何喚我哥哥,我不是你哥哥。”
賀麟抬眸盯著他,眸子里映著簡漾的影子,隨後起身走過來,竟直接蹲在他面前,將腦袋輕輕擱在了簡漾腿上,姿態乖巧得像個依賴人的小孩︰“這話你上次就問過了,你待我好,我們本就是一體的,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簡漾垂眸看著腿上的腦袋,細密柔軟的發絲鋪在腿間,讓人莫名生出幾分想伸手撫摸的沖動。
念頭剛起,他的手已經落了上去,輕輕拂過那片發絲。
“隨意你怎麼喚吧。”簡漾的聲音放柔了些,指尖還在發絲間流連,“我留給你的東西,可有認真學?”
賀麟聞言,反手拉住他在自己頭上動作的手,輕輕按在自己臉上,抬眼望著他,眼里滿是邀功般的期待,像只等著被夸獎的小動物。
“我都會了。如今正在凝化實體,假以時日,兄長就能真切感受到我的溫度了。”
這般親昵的舉動,讓簡漾心頭莫名一滯,只覺得此刻兩人的相處模式有些怪異。
可低頭望去,賀麟眼里一片純粹,像孩童般澄澈,毫無半分雜念。
他終究還是收回了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對方發絲與臉頰的觸感,只淡淡道︰“嗯,知道了。”
有些界限,省得徒生麻煩。
賀麟見簡漾突然冷了臉色,卻沒往深處想,只像往常那樣,雙臂環住簡漾的腰,把臉埋在他腹間。
這姿勢實在算不上好看,膝蓋抵著粗糙的木板,上半身卻耍賴似的往簡漾懷里蹭,活像只沒骨頭的小貓。
簡漾低頭看著懷里的人,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起來。
心頭暗忖︰這賀麟,難不成還以為自己仍是當年那副孩童模樣?
懷里的人像是察覺到他的沉郁,忽然仰起臉。
賀麟睜著雙濕漉漉的大眼楮望過來,眼尾泛紅,睫毛上甚至掛著細碎的水光,像只受了委屈的大型犬,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哥哥,我在這里待了很久很久……我很孤獨。”
他收緊手臂,把臉又往簡漾身上貼了貼,“你多抱抱我好不好?”
簡漾看著他這副模樣這才明白,賀麟這般黏人,總愛用肢體接觸來確認什麼,原是因為太久沒人陪了。
被獨自關在這方天地里,日復一日嘗著孤寂的滋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可不就成了缺愛的孩子?
一旦遇到個肯對他好的,便恨不得把整個人都賴上去。
那點刻意擺出的冷漠瞬間卸了個干淨。
簡漾抬起手,指尖溫柔地拭去他眼角將落未落的淚,語氣里帶了點無奈的縱容︰“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似的愛哭。”
說著,他稍一用力,竟直接把賀麟從地上提了起來,自己轉身便往木屋外走。
剛走兩步,又像是想起了什麼,簡漾回過頭。
果然,賀麟正站在原地,嘴唇撅得能掛住個油瓶兒,一臉“你不哄我我就不走”的執拗。
簡漾沒招了,只好折回去,主動伸出手。
指尖剛觸到對方的掌心,賀麟的手便猛地反握過來,力道大得像是怕他跑了。
方才那點委屈巴巴的模樣一掃而空,嘴角咧開個明顯的弧度,眼楮亮得驚人。
簡漾拉著他往梅林深處走,找了片開闊的空地停下,松開手時語氣已恢復了平日的沉穩︰“把你近日學的,給我看看。”
梅林深處,花瓣隨著凜冽的風卷得漫天都是,細碎的雪花又從雲層里鑽出來,與落梅纏纏綿綿地打著旋兒。
賀麟執劍而立,身形動時帶起一陣氣流,劍穗上的銀鈴輕響,竟與風雪落梅的聲息融成了一片。
他學得快,悟得更快,簡漾留下的那些劍術心法、陣法圖譜,被他一一拆解、演練,一招一式里都透著驚人的天賦。
若說仙族之中向來有相生相克的說法,賀麒光芒太盛,便似無形中掩去了賀麟的光彩。
可此刻看來,若沒有那份壓制,賀麟分明也該是立于雲端的天之驕子。
梅花似有靈性,隨著他的劍勢紛飛起落,時而聚成花海,時而散作星點,配上簌簌落雪,竟美得像一場精心編排的舞台秀。
簡漾站在一旁看著,眸底掠過一絲贊賞,有這張臉確實賞心悅目。
直到賀麟收劍回勢,最後一片花瓣輕輕落在他肩頭,簡漾才後知後覺地挑眉︰方才那漫天配合的梅與雪,該不會是這小子故意弄出來的?
念頭剛起,賀麟已提著劍大步沖到他面前,臉頰因運功泛起薄紅,嘴角止不住地上揚,眼里滿是藏不住的傲嬌。
可下一秒,他又立刻拉起簡漾的手,指尖輕輕晃了晃,那模樣活像等著被夸獎的孩子。
“很聰明,學得很快。”簡漾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語氣平淡,實在說不出更熱烈的詞句。
這話听著有些敷衍,賀麟卻像是得了天大的賞賜,眼楮亮得更厲害了。
簡漾心里盤算著該離開了。
可賀麟顯然還沒盡興,指尖已開始凝聚靈力,興沖沖地想說要展示新學的陣法。
“我要離開了。”簡漾打斷他,“過幾日再來看你。”
賀麟指尖的靈力“噗”地一下散了,整個人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蔫了下去。
他低著頭,腦袋幾乎要埋到胸口,背對著簡漾,“咚”地一聲蹲在了雪地里,肩膀微微垮著,那模樣委屈又倔強。
簡漾看著他這副樣子,無奈地嘆了口氣。真是個長不大的小孩。
他走過去,彎腰一把將人從雪地里提了起來,像拎著個不听話的團子︰“過幾日來,給你帶禮物。”
賀麟這才緩緩抬起頭,眼里的失落淡了幾分,卻還是小聲嘟囔︰“我不想你走……”
簡漾終究沒有依他。
識海里的時間流速雖與外界不同,可若耽擱太久,帳外那個紅毛不定要生出多少疑端來。
他掙開賀麟微松的手,轉身踏入紛飛的大雪里。
簡漾離開後,梅林深處的風雪似更烈了些,卷著梅花撲在衣袍上,轉瞬便被寒意浸得冰涼。
賀麟還站在簡漾方才駐足的地方,手里依舊提著一柄劍,身形挺拔如松。
漫天風雪落滿他的發肩,那張年輕的臉上再不見半分方才的孩童氣,只剩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靜,眼神沉得像深冬的寒潭,竟與方才判若兩人。
簡漾醒來,意識回籠的瞬間,脖頸處傳來一陣輕微的癢意。
他抬手摸去,肌膚光滑溫熱,那道清晰的牙印竟已消失無蹤。
想來,是那人替他撫平了痕跡。
帳篷里靜悄悄的,只剩他一人。
帆布外傳來清脆的鳥鳴,一聲疊著一聲,帶著清晨特有的濕潤氣。
簡漾起身掀開帳簾一角,天光正透過雲層漫進來,淡金色的光落在結了薄霜的草葉上,該是天剛亮的時辰了。
簡漾掀簾走出帳篷,目光掃過四周,心頭微微一凝。
放眼望去,竟是一片浩浩蕩蕩的軍營。
營地里往來穿梭的,全是化為人形的妖物,個個身著統一的兵服,在校場上操練,有些正搬運著兵器輜重,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氣與妖氣,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人群中,一抹醒目的紅毛格外扎眼。
簡漾一眼就鎖定了牽機的身影,對方正站在隊伍前列,似乎在指點著什麼。
他剛踏出帳篷的瞬間,周遭的動靜驀地一滯。
所有妖兵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他,眼神里帶著好奇、審視,甚至還有幾分不加掩飾的敵意。
畢竟,他是人族。
人族的氣息在這群妖物之中,如同黑夜里的燭火般鮮明,想不被察覺都難。
就在簡漾坦然迎上那些目光時,牽機也轉了過來。
他那雙豎瞳冷冷掃過周圍的士兵,聲音像淬了冰︰“再看,就把你們的眼楮挖出來。”
話音落下,眾妖像是被冰水澆頭,瞬間收回視線,低下頭繼續操練,校場上只剩下兵器踫撞的鏗鏘聲,再無人敢亂看一眼。
牽機這才收回目光,朝簡漾抬了抬下巴,伸出手招了招,示意他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