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的頭一縷晨光，穿透薄薄的窗戶紙，便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暖意。
院子里，昨夜狂歡後留下的炮仗紅衣，被金光一照，竟刺得人眼底都泛起一層暖紅。
那股子硫磺與硝煙混合的霸道氣味，夾雜著廚房里飄出的油炸香氣，鑽進鼻腔，蠻橫地宣告著新年的到來。
此起彼伏的零星炮仗聲，是這場盛大交響不願停歇的尾音。
周玉芬的嗓門是這交響樂里最嘹亮的首席圓號。
她雙手叉腰，站在院子中央，目光如炬，掃視著每一個角落，活脫脫一個正在檢閱部隊的將軍。
“一凡！”
她的聲音穿透力極強。
“磨蹭什麼呢！給三姥爺家的點心匣子！趕緊拿上！”
方一凡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角滲出幾滴生理性的淚水，感覺自己渾身的骨頭還沒從昨晚的熬夜中甦醒過來。
他認命地從屋里提出兩個用紅繩捆扎的禮品盒，分量壓手，讓他這個“後勤兵”的身份愈發坐實。
“靜靜！”
周玉芬的聲調瞬間降了八度，從將軍切換到慈母，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快讓奶奶看看，哎喲，我的乖乖！”
她蹲下身，仔細撫平孫女新棉襖上的每一個褶皺。
“這身新衣裳穿著可真精神，跟牆上貼的那個年畫娃娃一模一樣！”
靜靜就是一只被放出籠的紅色蝴蝶。
她穿著一身嶄新的大紅色小棉襖，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地跑來跑去，兩條精心編好的蠍子辮在腦後上下翻飛，辮梢的紅繩甩出充滿生命力的弧線。
王鳴和杜松他們也起了個大早，或者說，是被這村里獨有的新年交響給吵醒的。
節目組的攝像師更是進入了一級戒備，一台主攝像機死死鎖住周玉芬這個絕對的c位，另一台游機則忠實地記錄著院子里每一個鮮活的細節。
鏡頭，對準了這幅煙火氣升騰的“拜年出征圖”。
“周姨，咱們這第一站是去哪家啊？”
王鳴的嘴被一整根剛出鍋的油條塞得滿滿當當，腮幫子鼓起，說話的聲音都帶著一股油炸的含混感。
“我這一米九的大個兒，進門可別把人家的門框給撞壞了。”
他那東北人骨子里帶來的社交牛逼癥，讓他在這個小院里只用了一天時間，就混得比方一凡這個親兒子還要自在。
周玉芬一個眼刀飛過去，嗔怪中又帶著藏不住的笑意。
“就你貧！”
“放心，咱農村的門框，石頭壘的，結實著呢！”
她大手一揮，氣勢十足。
“今兒個就都跟緊了，我帶你們這些城里娃，見識見識我們這兒真正的春節是怎麼過的！”
一聲令下，浩浩蕩蕩的拜年大軍正式開拔。
周玉芬昂首挺胸，步履生風，是這支隊伍當之無愧的旗手。
方一凡和靜靜是她的左右護法，一個負責攜帶“軍需物資”，一個負責擔任“親善大使”。
王鳴、杜松、孫輝這些平日里習慣了閃光燈和紅毯的明星，此刻卻踩著混著炮仗紅屑的泥土路，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土牆上斑駁的石灰，屋檐下掛著的干玉米和紅辣椒，還有路邊咯咯叫著刨食的老母雞，每一樣都讓他們感到新奇。
節目組的攝像師早就找準了機位，鏡頭語言運用得爐火純青，將這幅畫面完美地呈現給了屏幕前的億萬觀眾。
直播間的彈幕，早已不是“炸開鍋”能形容，而是沸騰的岩漿。
【前方高能！年度史詩級大片《走親戚》正式上映！】
【王鳴是真沒把自己當外人，你看他那嘴，油都能刮下來炒盤菜了，哈哈哈！】
【我宣布靜靜寶貝今天就是最靚的崽！這身紅色戰袍太頂了，一看就是要去橫掃千軍，收割壓歲錢的！】
【別的不說，這種年味真的絕了。我們這兒除了商場打折，電影院爆滿，一點過年的感覺都沒有。】
【前面的+1，看得我眼眶都濕了，想我奶奶了。】
第一站，村東頭的三姥爺家。
院門虛掩著，里面傳出老式收音機唱著戲曲的咿呀聲。
還沒等周玉芬喊人，靜靜這個小炮彈已經沖了出去。
小丫頭人還沒完全邁進門檻，那聲甜得發膩的祝福已經炮彈一樣打了出去。
“三姥爺新年好！三姥姥新年好！”
清脆的童音，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
“祝您二老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屋里正嗑著瓜子的兩位老人動作一頓，齊刷刷地朝門口望來。
這一聲甜糯的祝福，直接把兩位老人臉上的褶子都給熨平了。
三姥爺那張本就沒剩幾顆牙的嘴，瞬間咧開一個巨大的弧度，半天都合不攏，喉嚨里發出“ ”的、被巨大喜悅噎住般的聲音。
“哎喲，我的天爺，這是誰家的小仙女跑來了，這話說的，比那收音機里的還好听！”
三姥姥眼角的皺紋笑成了一朵盛開的老菊花，她手腳麻利地扔下瓜子，在圍裙上擦了擦手，一把就將靜靜摟進了自己帶著皂角香氣的懷里。
她的手有些干枯，帶著老人特有的斑點，但動作卻快得驚人。
她從靛藍色土布褂子的內兜里一掏，一個嶄新的、印著燙金福字的紅包就變魔術般出現在掌心。
那紅包鼓脹得幾乎要裂開，一看就知道里面的內容有多實在。
三姥姥不由分說，直接就往靜靜的棉襖口袋里塞。
“使不得，三姥姥，您這是干啥。”
方一凡連忙伸手虛攔了一下，嘴上說著客套話。
“有啥使不得的！”
三姥爺終于緩過勁來，蒲扇般的大手一揮，聲音洪亮如鐘。
“大過年的，給娃兒的壓歲錢，就是圖個吉利！拿著！”
靜靜沒立刻去接，而是仰起那張白淨的小臉，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楮望向方一凡，帶著詢問。
方一凡心頭一暖，對女兒這副懂事的模樣受用極了，他笑著點了點頭。
得到爸爸的許可，靜靜才用兩只小手捧住那個厚實的紅包，小臉漲得通紅，又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
“謝謝三姥爺！謝謝三姥姥！”
這副乖巧又懂禮貌的模樣，更是把兩位老人稀罕得不行，直夸周玉芬有福氣，養了這麼好的孫女。
接下來的行程，幾乎是這一幕的無限循環播放。
到了村西頭的二大爺家，是“二大爺您越來越年輕啦，比我爸爸看著還精神！”
竄到村南邊的七奶奶屋里，又是“七奶奶您這新盤的頭發真好看，跟電視里的大明星似的！”
靜靜憑借她那張無人能敵的甜嘴和萌死人不償命的笑臉，化身村里最受歡迎的社交名媛。
而她那件紅色小棉襖的口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干癟變得飽滿，再到鼓囊囊，最後沉甸甸地墜著，走起路來都帶著“嘩啦”的、令人心醉神迷的聲響。
杜松和孫輝這些明星也徹底放下了身段。
杜松性格沉穩，就陪著幾位腿腳不便的老人拉家常，听他們講過去吃不飽穿不暖的苦日子，講村里哪棵老槐樹下出過秀才。他听得極為專注，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真誠，時不時點一下頭，從不打斷，讓講述者感到一種被全然尊重的舒適。
孫輝則徹底解放了天性。他不愧是科班出身的演員，觀察力驚人，跟著周玉芬學了幾句蹩腳的當地方言，現學現賣的本事點到了滿級。
他端著一杯熱茶，走到一位正在納鞋底的老奶奶面前，一本正經地清了清嗓子，用一種怪異的、夾雜著普通話和洋文腔調的土話開了口。
“大……大扎好，俺是……孫輝，給大家……拜年了！”
那洋腔洋調的土話，每一個字都拐著十八道彎，配上他那張英俊偶像劇男主的臉和嚴肅到可笑的表情，喜劇效果瞬間被引爆。
滿屋子的人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哄堂大笑。
那位納鞋底的老奶奶笑得前仰後合，手里的針都差點戳到自己。
【笑得我滿地找頭！輝哥你是語言鬼才嗎？這說的是哪國方言？】
【救命！我怕我們村長听了連夜開拖拉機過來，給你頒發一個榮譽村民證，再拉你上台講兩句！】
【反差萌！我宣布這就是年度最佳綜藝！真實，接地氣，明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而是會說蹩腳方言的鄰家傻小子！】
【杜松老師真的好溫柔，他陪我奶奶聊天的那個樣子，簡直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未來女婿模板！】
直播間里的氣氛熱烈而溫情，在線人數和禮物打賞的數據，都在以一個平穩而喜人的曲線穩步攀升。導演組的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滿意的笑容，觀眾們更是看得津津有味，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這個充滿煙火氣的熱鬧新年。
然而，方一凡的內心，卻與這片歡騰格格不入。
他的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熟稔地給堂兄弟遞煙，和長輩們踫杯，應對自如。可他的心神，卻有相當一部分，沉浸在另一片只有他自己能看見的冰冷數據中。
一縷心神悄悄瞥了一眼視野右上角的半透明面板。
【當前震驚值︰點】
數字是紅色的，卻毫無暖意，反而像一盆冷水，澆在他焦灼的心頭。
從早上出發到現在，前前後後折騰了快兩個小時，震驚值僅僅漲了不到兩千點。
這個速度太慢了。
慢得讓他無法忍受。
這點數值，連系統商城里最垃圾的抽獎機會都湊不夠零頭，更別提那個懸在頭頂、散發著致命誘惑的五十萬巨款了。
一絲難以抑制的焦躁，如同一條小蛇，順著他的脊椎骨向上攀爬。
他深刻地意識到，這種合家歡的溫情場面，固然能為節目帶來口碑和流量，能讓觀眾們收獲感動和喜愛，但距離系統所定義的“震驚”、“驚嘆”、“不可思議”這些高強度情緒，還差著十萬八千里。
觀眾們只會覺得“溫馨”、“有趣”，會會心一笑，會眼眶濕潤，但絕不會有人為此感到“臥槽，牛逼”。
不行。
不能再這麼溫水煮青蛙下去了。
再這樣下去，等節目錄制結束，他除了收獲一堆廉價的感動，什麼也得不到。
必須主動出擊。
必須搞點事情。
必須，制造一個真正的爆點。
恰在此時，隊伍行至下一家，也是今天拜年行程中最為重要的一站——堂叔家。
堂叔家在村里算是大戶，今天請客，院子里熙熙攘攘，親戚朋友坐了滿滿兩大桌。廚房里更是人仰馬翻，鍋碗瓢盆的踫撞聲、人們高聲的交談聲、抽油煙機的轟鳴聲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忙亂的交響樂。
堂嬸一個人在灶台前掌勺，急得滿頭大汗，幾縷頭發被汗水浸濕，黏在鬢角，顯得有些狼狽。
“哎呀！”
廚房里突然傳來堂嬸一聲懊惱的驚呼。
“這魚怎麼又煎糊了！這可怎麼辦啊！”
聲音里帶著一絲快要哭出來的崩潰。
方一凡的耳朵敏銳地捕捉到了這聲呼喊，他的眼楮驟然一亮。
機會。
這不就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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