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靜靜的掌心里，躺著幾枚亮晶晶的硬幣。
那是爸爸剛剛用滾燙的開水反復燙煮過的，上面還殘留著一絲溫熱的觸感。
她貓著腰，像一只警惕心十足的小貓，屏住呼吸，用腳尖踮地，在巨大的圓桌底下悄無聲息地穿行。
第一站，杜松叔叔。
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被他那個“躺平任嘲”的餃子吸引，爆發出陣陣哄笑。
就是現在！
靜靜的眼楮一亮，小小的身子敏捷地一竄，鑽到杜松的椅子旁。
她飛快地從桌上捏起一個還沒來得及封口的餃子皮，將一枚溫熱的硬幣塞了進去。
然後，她根本不懂什麼技巧，只是用盡了自己吃奶的力氣，將面皮胡亂對折，狠狠一捏。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她還在那個丑陋餃子的屁股上，用自己的小指甲用力掐了一下。
一個獨一無二的、帶著屈辱印記的餃子誕生了。
任務完成。
她對自己杰作的隱蔽性感到萬分滿意，小臉上滿是得意。
接著，她又邁開小短腿，“蹬蹬蹬”地，目標明確地奔向了桌子的另一端。
許鑫叔叔那邊。
當她看到案板上那一排排宛如等待檢閱的士兵，每一個都像是從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完美餃子時，小小的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
這可怎麼辦？
她犯了難，小嘴都無意識地撅了起來。
這些餃子長得一模一樣，破壞了任何一個，都會立刻被發現吧？
她苦惱地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下定了決心。
她小心翼翼地挑中最邊上的一個，用指尖輕輕撥開一道縫隙，將第二枚硬幣塞了進去。
然後，她開始努力回憶許鑫叔叔包餃子時的動作。
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試圖模仿那種精準而優雅的手法，努力將那個被她破壞過的餃子恢復原樣。
可孩子的力道和技巧終究有限，那個餃子的褶皺，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凌亂。
她自以為整個過程神不知鬼不覺，完美無瑕。
殊不知，她那偷偷摸摸、探頭探腦，做賊心虛又強裝鎮定的小模樣，早已被滿桌子的大人盡收眼底。
方一凡的嘴角噙著笑，目光溫柔得能化出水來。
王鳴咧著嘴，對身旁的孫輝擠了擠眼，用口型無聲地說著︰“看咱閨女！”
杜松更是個戲精，他假裝專心致志地研究著自己手里的失敗品，眼角的余光卻一秒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在桌子底下忙碌的小小身影。
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強忍著笑意，極力配合著這位“好運派送員”的絕密演出，守護著一份屬于孩子的、純粹的儀式感。
時間，就在這滿屋的歡聲笑語和面粉的獨特香氣中，一分一秒地滑向那個萬眾期待的節點。
“五！”
“四！”
電視里，春晚主持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激昂的情緒。
“三！”
客廳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不約而同地望向牆上那面老式的掛鐘。
“二！”
秒針正以一種決絕的姿態，奔赴它最終的宿命。
“一！”
當時針、分針、秒針，三根指針在“十二”這個數字上悍然重合的瞬間——
“咚——”
“咚——”
“咚——”
悠遠而洪亮的鐘聲，仿佛從遙遠的時空深處傳來，敲擊在每個人的心上。
這鐘聲，是一個信號。
一個約定。
下一秒，窗外，整個雙水村沉寂的夜空，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瞬間引爆！
“ 里啪啦—— 里啪啦——”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如同千軍萬馬在奔騰咆哮，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要將這舊歲的一切煩惱都炸得粉碎！
“咻—— ！”
一束耀眼的火光拖著華麗的尾焰，如同利劍般刺破夜幕，沖上天穹。
緊接著，轟然炸開！
無數璀璨的煙花接二連三地升騰，在深邃的夜色中綻放出一朵又一朵絢爛至極的花火。
赤紅如血，碧綠如玉，金黃如麥浪。
五彩斑斕的光芒，一次又一次地將整個村莊照得亮如白晝，也將客廳里每一張洋溢著純粹喜悅的臉龐，映照得神采飛揚。
“新年快樂！”
“過年好！”
眾人齊聲歡呼，聲音幾乎要被窗外的炮聲淹沒，但那份發自內心的喜悅，卻比任何煙花都要熾熱。
“餃子來嘍！”
周玉芬和李萌的聲音，穿透鼎沸的炮竹聲，清晰地傳了進來。
兩人端著幾個巨大的托盤，從廚房里走了出來。
一盤盤熱氣騰騰、白白胖胖的餃子，散發著一股由面皮、肉餡與沸水激烈交融後產生的獨特香氣，瞬間霸佔了所有人的嗅覺神經。
那香味，就是“年”的味道。
“快快快！開搶！都別客氣，看看誰是今年運氣最好的那個仔！”
王鳴第一個咋呼起來，他那蒲扇般的大手抄起筷子，第一個就沖了上去，剛才包餃子時的那點沉穩蕩然無存。
眾人一擁而上。
剛才的斯文與矜持，藝術家的風範與學霸的嚴謹，在此刻全部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每個人都瞪大了眼楮，筷子使得虎虎生風，一邊飛快地往自己碗里夾著餃子，一邊又用一種極其小心的姿態，試探性地咬下。
生怕一個不留神，牙被硌掉。
也生怕一個不小心，錯過了那份獨一無二的好運。
“哎喲！”
一聲輕呼。
一直安靜埋頭苦吃的許鑫教授，突然停下了動作。
他從嘴里小心翼翼地吐出一枚東西，落在掌心。
那是一枚在燈光下亮晶晶的硬幣。
他臉上那份慣有的儒雅和淡定，瞬間被一種純粹的、孩童般的驚喜所取代。
“我吃到了！”
“恭喜老許！”
“許指導新年大吉！開門紅啊！”
眾人立刻紛紛道賀，氣氛更加熱烈。
然而，這邊恭喜的話音還沒完全落下。
另一邊的杜松，也“咯 ”一聲，咬到了一個硬物。
他的表情瞬間凝固，變得十分精彩。
他齜牙咧嘴地捂著腮幫子，緩緩地、帶著一絲痛苦與難以置信，從一個被他自己命名為“車禍現場”的、屁股上還帶著一個丑陋掐痕的餃子里，也掏出了一枚硬幣。
“我……我也吃到了？”
杜松舉著那枚沾著油花的硬幣，整個人都懵了。
足足三秒後，一股狂喜沖上了他的臉龐。
他猛地一拍大腿，對著所有人，用一種發現真理的語氣，激動地宣布道︰“我就說！我就說！藝術的價值，是需要時間來沉澱的！它終究是會被發現的！”
王鳴一個餃子下肚，沒有。
他又飛快地夾起第二個，依然沒有。
他看著那邊喜氣洋洋、互相拱手道賀的杜松和許鑫，心里那股不服輸的勁兒上來了，不由得嚷嚷起來。
“不公平！這絕對不公平！”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指著方一凡身後的靜靜。
“靜靜！你這個好運派送員有貓膩啊！是不是看不起我們體育界的？專門給了兩位文化人？”
孫輝則更直接，他湊到靜靜身邊，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我的小公主啊，你輝叔叔明年的影帝獎杯，可全都指望你這個好運餃子了，你怎麼能忍心繞過我呢？”
靜靜被這群活寶叔叔逗得“咯咯”直笑。
她害羞地一頭扎進方一凡的懷里，小身子笑得一顫一顫的，只從爸爸的身後，露出一雙彎成了月牙兒的、亮晶晶的眼楮。
新年的狂歡，在餃子蒸騰的熱氣和眾人毫無顧忌的笑鬧聲中，緩緩地落下了帷幕。
夜深了。
送走了最後一波意猶未盡的客人，喧鬧了一整晚的農家小院，終于回歸了寧靜。
空氣里，還彌漫著佳肴與酒水混合後的馥郁香氣，混雜著室外飄來的、硝煙與硫磺的凜冽味道，構成了一種獨屬于除夕夜的，奇特又令人安心的氛圍。
王鳴和杜松他們被周玉芬強行按在了客房，用她的話說，大過年的，喝了酒誰也別想開車走，就在這兒踏踏實實睡一覺，明早還有更豐盛的早飯。
方一凡收拾完一片狼藉的客廳，已經是半個多小時之後。
他給女兒的牙刷擠上草莓味的兒童牙膏，看著小家伙在鏡子前認真地刷著牙，滿嘴都是白色的泡沫。溫黃的燈光下，女兒的側臉柔軟得不可思議。
洗漱完畢，方一凡將她抱回了那張鋪著嶄新被褥，散發著陽光味道的床上。
被窩溫暖而干燥。
往常，靜靜都是自己一個人睡，並且從不拖沓，沾著枕頭就能進入夢鄉。
可今天，她卻用小手，緊緊拉著方一凡的衣角，不肯放手。
那力道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依賴。
“爸爸，今天晚上，我想跟你一起睡。”
小丫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鼻音，似乎是剛才在外面瘋得久了，有些著涼。
方一凡微微一怔。
他幾乎沒有任何思考，便笑著答應下來。
他脫掉外套，在她身邊躺下，順手將被角掖得更嚴實了一些。
“好。”
房間里沒有開燈。
窗外，皎潔的月光穿過薄薄的雲層，透過干淨的窗欞，在木質地板上灑下了一片淡淡的清輝。
那光芒勾勒出房間里桌椅的輪廓，也描摹出父女倆在被子下相依的剪影。
遠處，零星的鞭炮聲依舊在固執地響著，成了這靜謐夜晚唯一的點綴，一聲聲，一下下，提醒著人們，今夜不同于往常。
方一凡以為女兒很快就會睡著。
畢竟，從下午開始準備年夜飯，到晚上跟著一群叔叔伯伯瘋鬧，小孩子的精力再旺盛，也該到極限了。
他側躺著，借著月光，安靜地看著女兒的睡顏。
她的呼吸均勻而綿長，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小嘴微微嘟著，似乎在夢里還在回味著餃子的鮮美。
方一凡的心，一片柔軟。
穿越至今，他早已習慣了這個女兒的存在，習慣了這份沉甸甸的責任，也習慣了這份無可替代的溫暖。
他閉上眼楮，意識也開始漸漸模糊。
然而，身邊的靜靜卻並不安穩。
被子下的小身子輾轉反側，發出細微的“ ”聲。
她似乎在尋找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又似乎，是有什麼心事，讓她無法安然入睡。
方一凡的睡意被這輕微的動靜驅散了些許，他沒有睜眼，只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女兒的後背，用一種無聲的方式安撫著她。
拍了幾下，身邊的動靜果然停了。
方一凡以為她終于找到了舒服的睡姿，準備沉入夢鄉。
就在這時。
黑暗中，靜靜突然翻了個身，整個小小的身子都轉向了他。
她面對著他。
方一凡能感覺到，女兒的眼楮在黑暗中是睜開的，那目光，正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臉上。
一股莫名的，無法言喻的鄭重感，在父女二人之間彌漫開來。
緊接著，一句輕聲的問話，沒有任何預兆地響起。
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孩子獨有的、睡前的朦朧，每個字都吐得清晰無比。
可就是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卻讓方一凡整個人的血液，在剎那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爸爸，”
小家伙用一種小心翼翼，又無比認真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輕聲問道︰
“我總覺得你跟之前不一樣了……是不是……”
靜靜欲言又止。
方一凡心頭一緊。
“怎麼不一樣了？我還是你老爸呀！”
靜靜緩緩吐息，吸了吸鼻子。
“爸爸，你怪媽媽嘛？”
漆黑的夜里，方一凡猛的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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